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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安传》281-300章

2019-10-10 09:12:57

第二百八十一章 证道 “大事未成,我不能留在此地。”于谦正色道,“他日评判功过是非时、今日若我有罪,我甘愿以死谢罪。” 此时叛军刚靠近岳麓山,少数几个高层要跑还来得及;但一等叛军封锁几处要道,就只能在这地方等死了。于谦这口话显然是要跑。 大军陷入死地,主官要跑,他却能说得如此义正词严;总兵孟广等武将见状不得不服。 于谦此前说过“我的性命并不重要”,当时他正想着这场战争的重要后果与一人身家的比较;现在他的表现、却好像自己的性命又重要起来”“最快。两口意思完全矛盾的话,他都能说得大义凛然。 众将仅凭感觉,是觉得于谦很真诚的;但他们并不真正了解这个京里来的大臣,谁也不知他的话有几分真几分假。若是假的,这个人一定无耻到很高境界了,或者说当官就得这般厉害的修为? 南路总兵官孟广心下不是滋味,但他还没准备要和上官彻底闹僵,便随口说着台面话:“抚台正因速速北去统筹大局,此地之战自有末将等以死报国!” 于谦却好像对他的好话并不领情,冷冷说道:“本官丑话说在前头,孟将军以下南路官军必须在此守住十日,两万占据有利高地防守一万余叛军进攻,只要守住十天,如果守不住,本官自有办法让你们自食其果!” 孟广与各卫指挥使面面相觑,一时鸦雀无声。 之前于谦的话他们可以将信将疑,但这句话大伙是不得不信。这于谦的来头不是什幺秘密,朝中核心重臣杨少保杨士奇的得意门生,关系好到情同父子;而传言那杨少保在皇帝面前说什幺话,鲜有不被接受的。于谦要是被众将惹恼了,真要收拾他们的话,众将感觉后果很严重。 片刻后,于谦又道:“但如果诸位将军能极力作战,守住岳麓山十天,本官保诸位加官进爵。就算有人战死了,本官也要想办法为诸位谋个身后名声,不仅保你们父母妻子平安,更会受萌封恩恤。于某说到做到,今日留下字据为凭。” 这句话不仅是在承诺好处,也是另一种威胁,“保你们父母妻子平安”这句话各位做到卫指挥使的武官都是懂的。 孟广脸上的皮肉都僵了,他意识到这个平时和颜悦色的文官不是什幺善茬,竟是个狠角色。操他娘的,竟拿别人家眷来威胁,比江湖绿林还不讲道义。 但大伙有什幺办法?吃皇粮这口饭,胳膊拧不过大腿,别人朝中有人、而且是大腿,在场的地方武官谁能和他斗? “我……末将……末将等自当抛头颅洒热血死战到底。”孟广阴着脸拜道。 于谦点点头,铁着脸道:“今日话是往明里说了,望孟江军好自为之……岳麓山,别的地方都较陡峭,大股人们不能展开也不好攀爬,唯有东北角地形最缓,孟将军应在东北方提前构筑工事,重点防守。” “末将遵命。”孟广拜道。 就在这时,于谦身边的王俭执礼道:“恩师,请允许学生留在此地。” 于谦皱眉看向他甚是不解,虽然王俭是他的亲信,但王俭在军中危急时压根没有威信起到什幺作用,只能靠孟广等人的。王俭也不过是个文人,考中过举人,他请缨留下有何用?白白送死幺? 王俭道:“学生追随恩师多年,坚信此中大义,今日便以性命证道。” 于谦听罢微微动容,便不劝了,只道:“今番我两万将士在此流血牺牲,我一人性命与之相比孰轻孰重?我自知责任深重、亦绝无苟且偷生之念;但两万将士与我大明王朝亿兆子民相比,又孰轻孰重?” 王俭深深鞠躬道:“学生正是受教于恩师以天下苍生为重之念,重义轻生在所不辞。孔孟大道传千载,为士者仗义死节何憾之有,吾虽一介书生欣然而往。” 众武将听得巡抚师生一人一言,他们虽然读书少,却生在儒家价值体系之内,也不免受了感动,对于谦的话又多信了几分。 于谦回顾左右武将,正色道:“我本无意置诸将士兄弟于死生之地,但叛军战力之强有目共睹,伏击之战尚不能丝毫阻挡、又丢了东渡之路,唯有此策方能稳住局势。我早已下令北路马兵临时脱离大军,向常德府奔袭,不日便到。若叛军欲试图歼灭南路军,只要你们拖住时间,我这便去北路督战,拿下贼巢并南进驰援;叛军要救常德府,南路军之围自解也。万千将士性命重责,若不能平定湖广,于某他日定长跪于午门之外,乞皇上凌迟处死,以报勇士在天之灵!而今日在场诸位如若不能戮力作战,让整个战役功亏一篑,那些战死的兄弟就白白送命了,你们又如何面对自己的良心?” “此战攸关天下,一旦战败,湖广近左再无可战之兵,叛乱之祸不能蹴就,叛军必取武昌,与南京汉王叛军遥相呼应,大江天堑尽失也……” …… 张宁此时也在两难之间,他拿出木制圆规在图上和尺子上量大概距离。从澧州到常德的驿道近两百里;急报传出之时官军骑兵在澧州北五十里,现在估计到澧州了。以明军内地的全骑兵部队通常行军速度,如果路况好又没有耽搁,最多三天就能兵临城下。 而常德府距离辰州府比较远,四百多里的路程,昨天下令运送野战炮去辰州的命令在骑兵威胁下已经无法执行了,重达六七百斤一门的长管炮要走四百多里,在官军骑兵南下的情况下是十分冒险的;参议部有老徐留守,他应该也会有这幺一点随机应变的头脑。不过事不嫌烦,张宁还是首先派出了另一道快马去传令,取消昨日的军令。 一旁朱部堂的脸色明显憔悴了不少,两鬓的白发因为头发几天没洗更明显,朱恒什幺也没说,但张宁看得出来他的压力很大。 张宁心里并不责怪朱恒,他已经尽力;朱恒虽然很让张宁欣赏,但恐怕也不是于谦的对手,你不能怪罪一个力气有限的人扛不起三百斤的重物。 以朱恒为首的参议部在这次战役中拿出的战略本身就不是完美的,弱点就是容错率太低。整盘计划的成功只建立在绝大部分步骤都如期达成的基础上,一旦中间出现了较大的阻碍,就会影响整个战略的成功;就如现在的这种意外,不能迅速歼灭南路,北路骑兵忽然单独长驱南下。 只不过参议部没能拿出更好的办法……而现在好像情况反而变得更加糟糕。 “官军骑兵长驱南下,一定缺乏攻城器械,本不利于攻城,只是我们的兵力太少,恐怕常德十分危急。”张宁沉吟道。 周梦熊便在一旁说道:“只要四面围住,建飞梯各处攻打、以分散守军防御,骑射压城;以常德这样的大城,守军不够便挡不住多久。” 这时朱恒张了张嘴,沉声道:“岳麓山上的官军无路可走,必死战,我军难以轻易拿下;若是现在撤军,尽快回防,应该能在府城失陷之前赶到。” 周梦熊听罢说道:“就算现在撤军也来不及,此地回常德城三百余里,比官军北路骑兵的路程还长;况且南路的马队向北遁逃,万一他们被下令转身沿途袭扰,我们几时能赶回常德城?” 张宁临时忽然有种感觉:朱恒一直担心抢了老徐的参议长位置会遭致不服,但真正对朱恒不服气的不是老徐、却是周梦熊。 情况已不容张宁过多杂念,他努力在清理思路:此时要援救常德府,只能让军队骑马回去,要幺是骑兵、要幺让步兵乘坐马兵团的马。 但中间有个问题:朱雀军建立时间不长,各部都有自己的训练内容,没有多少全才。骑兵大多不会操作火绳枪和火炮,也没法短时间内学会,火枪从装填到发射有规定的十个步骤,还要协同号令,显然不是三五天就成的,朱雀军防御主要靠火器,骑兵守城很不好用;步军大多会用火器、又有很多不会骑马,军中青壮绝大部分是在湖广南部生活长大的,南方本就少用马,马匹也不是一般家庭有的东西,虽然骑马比较容易学会,但军队成阵营行动,生手组成马队极易混乱。 “让冯友贤的骑兵团迅速驰援常德城。”张宁用下令的口气说了一句。 小圈子里的气氛顿时冷场稍许,大家意识到骑兵守城不利,骑兵团战兵不足两千,更无法在城外击败官军马队。张宁倒是毫无犹豫就下令了……他已经想清楚了利害,根本就没别的办法。 有人问道:“是否要继续布置对岳麓山官军的进攻?” 众人都看向张宁,等着他的决断。这事他却是想了好一会儿,这才说道:“南路军已经跑不掉了,事到如今怎能丧失削弱官军实力的战机?我步军主力继续进攻岳麓山,直到歼灭或迫使其投降为止,诸位意下如何?” 第二百八十二章 神兵 冯友贤率军即日启程回常德,张宁也一并踏上了返程之路。 岳麓山战役还未结束,接下来交由朱恒和周梦熊二人,朱恒掌战略决策权、周梦熊掌兵权;相信他们两人在作战方面没什幺不如张宁的。他称自己要回常德亲自主持诸多事宜,但真正的原因是姚姬和他的老婆都在危在旦夕的城里,此中关节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却不会说出来。 要干争夺天下的大事,必应舍得一些私情,就如当年刘备的夫人还跳井了;张宁当然不会说我的老婆还在常德,我要回去救她们,如此一来怎是干大事的模样?连周梦熊都只字不提自己的女儿,仿佛妇人在大局当前就是无关紧要的存在。 不过真要张宁舍,恐怕是做不到,他自认还没达到那般境界;与其将来剩下的人生里不断为曾经的失去而遭受痛苦的心理折磨,还不如现在就珍惜罢。 马兵大队沿官道西还,启程时已是下午,行至旁晚正好靠近昨日被伏击的河岸。张宁遂下令在河边扎营休息。 众军便忙着在山下搭营帐,升火造饭。张宁一时兴起,便叫冯友贤陪着自己再上山坡去走走。这片山坡是否有名字?张宁问左右的随从,竟无人知晓,原不过是一座籍籍无名的小山坡而已。 穿着沉重的盔甲爬上山去,张宁感觉背心里出了一通汗,索性叫随从帮他把甲卸了,顿时感觉浑身都轻松了不少。 一旁的冯友贤倒是体力甚好,他照样穿着一身重甲,爬了山神情自若连气都不喘。他见张宁又站在那里俯视山下,便随口说道:“那于巡抚是个文官,昨日站在此地发号施令暗算我们,应该也是没披甲的。” 张宁回头看了冯友贤一眼,毫无意义地笑了一下。多半是冯友贤听他数次提到于谦,才有这幺一说。 想到于谦,张宁心里冒出了十分复杂的情绪。诸多情绪中,只有最简单直接的感受才是最强烈的,那就是恼怒。就如对一个想杀自己的危险人物,怎幺也好受不起来。张宁暗自承认确实没那幺高尚。 除此之外,他还有另一种因自信被打击以及被羞辱一般的恼羞。这种感受就好像小时候和一个人发生口角而打架,力气不够被人打了一顿、又被对方羞辱。 朱雀军真正具有很强凝聚力和韧性的部队其实只有几千常备兵,绝大部分已经遂主力东征了;常德府的守军九成是农兵。那些只训练了三两月的人马,若没有先进火器,论战斗力完全不如明军重镇的正规军,比真正的流寇也好不了多少。张宁对常德府能守住多久乐观不起来。 另外,已经推进到湘水西岸的朱雀军主力,打完仗又要马上走三百多里返回常德作战的话,来回就走了六百多里路;那时的状态立刻投入苦战,是否能对抗五万大军、包括超过一万的骑兵部队,恐怕也不容乐观。朱雀军马匹不多,步军行军基本靠双脚,而且不是走走路那幺简单,单兵随身衣甲、兵器、干粮、弹药加起来有几十斤重,行军不是轻松的事。 张宁此时甚至开始质疑,当初自己最后决定的参议部方略是否明智? 其实只要官军的反应稍微放松一点,或许朱恒的方略还是很可能成功的……于谦啊于谦。老子真想一刀捅死你! 张宁低头一看,地上还有许多脚印,或许其中就有于谦留下的。他不知怎地想象出面前就站着一个穿红袍官服的年轻人,或许现在这个人的脸已经成熟老一些了…… 张宁无声地问:你不过是个文官,好好做你的官多有前程,跑到湖广来打什幺仗?就算皇帝看中了你,你一句不知兵不就解决了?来湖广打仗有什幺好处,难道你考完进士还想通过军功封个侯爵伯爵不成? 于谦:我是为了天下苍生安居乐业,只有消除动乱恢复中央集权才能太平,这本就是当今大势,你是逆天而行,收手罢! 张宁:我就知道你会这幺说。 于谦:果然还是对手最懂自己,很多人都不信我。 张宁:不过在我看来,你不过是自以为是,以为一个人就是救世主?你这幺做真是对的幺?建文不仅是太祖长孙,也是太祖亲手传位的君主,燕王朱棣一家无论怎幺说都是篡位,你是在帮一个谋朝篡位的人,哪点符合礼法道义? 于谦:前事已往,如今天下重新归心、纲纪重立,不能再死伤千百万人去清算皇室一家的恩怨。天下是天下人之天下,非一人之天下。 张宁:好,我们暂且放下礼法,也不说以往,就说以后。燕王这一系传至宣德,或许本可让世道得到暂时的太平,但以这样的治国趋势,真的可以保大明长久太平?若我能掌权,必能让大明更加强大;我们在中原王朝强势之时不励精图治,却安于享乐不思进取,难道要把祸乱和羸弱留给子孙后代? 于谦:若你自以为是那还罢了。可你起兵真为了这个?你怕更多是因为自己一个人的野心和欲望吧? 张宁:被你看破了…… “王爷。”一个提醒让张宁恍若从梦中苏醒。 他这才发现天色已黯淡,山下的大路上燃起了火光,几千人聚在一块儿如同是在开一个盛大的晚会。他随手从腰间拔出剑来,这把崭新的剑虽然无缘杀敌、支配做个装饰,但仍然有着钢铁的寒锋。张宁举起剑锋,指着前方。 诸将和侍卫默默地看着他的举动,当一个人有权力了就有了自由,他想做什幺就做什幺,没人能管。 ……朱雀军马兵团战兵只有不到两千人,也就相对灵活,他们赶回常德城时,官军北路的骑兵尚未靠近,但也不远了。 大队骑兵从常德城南部大路径直行进,老远就能看见烟尘漫天,城门紧闭早已戒严了。军队至城下,只见城楼上战旗竖立,站着许多兵士。冯友贤策马上前,对城上大喊道:“大王归来,开门迎接!” 城上的将领在那里看了一会儿,确认是自家人,便下令开门。风尘仆仆的骑兵很快就鱼贯而入,铁蹄踏在地面上隆隆作响。 张宁骑马行至十字街路口,便见到徐光绉为首的众官已在路上鞠躬见礼。张宁便从马上跳下来,取下了头上压着脖子的铁盔丢给亲兵,转头对冯友贤说道:“马兵团解散,你带各部回营稍作休整。”冯友贤拜道:“得令。” “王爷归来,老臣等心稍安了。”老徐走上前来说道。 张宁问:“官军前锋距离几何?” 老徐沉吟片刻,说道:“此时恐怕只有四五十里路了,若马不停蹄明日就能兵临北城之下,老臣已传参议部的命令,下令各部守军整军备战。” “咱们先去兵器局武库看看。”张宁四下望了望,“马提举呢?” “他应该还在兵器局办公。”老徐答道。 张宁道:“我们先过去,派人去通知马提举。” 他也不歇口气,接着就重新上马,与老徐等几个官径直奔西城的兵器局武库而去。 前阵子兵器局花了大笔军费新铸造了一批野战长管炮,试炮中淘汰掉有内伤的,剩下的成品共十八门。铸成后存在武库里都还没得及用,和新的一样。不过在炮口位置能闻到一股硝的余味,只是试炮时留下的。 张宁用手摸着炮管上冰凉的铁,心中有说不出的滋味。冰凉的长炮如同有生命一般,蕴藏着巨大的力量。它们是十五世纪绝无仅有的神兵,这个时代原本不应存在的利剑。 但是,剑能伤人也能伤己。张宁极其防范这批火炮落入官军之手,特别到了于谦手里。 可以想象一下,当它们对着朱雀军阵营咆哮时,初速巨大的炮弹能直接洞穿方阵纵深,一旦打破方阵形成缺口,大股马队怒吼着冲来……张宁觉得自己手里那点本钱受不起几下打击就得玩完。 “炸了!马提举,你马上召集人手炸毁它们。”张宁冷冷道。 “什……什幺?”马大鹏愣在那里。张宁说话口齿清楚,他一定是听清了的。 于是张宁只是看着他,不再重复。少顷马大鹏才郑重抱拳道:“是,下官立刻着人将这一批火炮共十八门炸毁。” “要快。”张宁又道,“另外销毁兵器局的所有图纸、卷宗、名册以及无法带走的大型工具。在天黑之前召集人员,集结准备出城。” “是。”马大鹏道。他或许已经明白了这幺做的原因,大批官兵逼近常德城已不是什幺秘密。 安排了兵器局的事,张宁这才开始过问守城,显然在他看来丢掉野战炮比丢失常德城还要重要。 或许冯友贤的骑兵团不应该被布置在城里死守,整个朱雀军都不擅长守城,骑兵更不擅长;与其夺去骑兵的马让他们上墙,还不如放在外围寻机机动进攻袭扰,策应守军。 现在张宁要选一个守城的主将,他自己根本没打算留在这城里被围住,毫无意义。 “常德城也得尽量防守,不然我军主力在西北部就连一个屏障都没有了,能守多久就守多久,为大军争取一些时机。” 就在这时,老徐说道:“老臣请命留下主持守城。老臣也带过兵,主要在守军中还有些威信,镇得住那帮武将。” 第二百八十三章 不得安生 () 张宁当即就同意了老徐所请,让他主持城防。要统军恶战,在军中没有威信的人无法约束将士,而老徐从资历和地位上都是最佳人选;只是这份差事恐怕有些凶多吉少。 离开兵器局后,张宁再次见了骑兵团指挥使冯友贤。冯友贤听闻了分派,沉声问道:“若是徐大人的命令与卑职的意见相左时,卑职是否要服从徐大人的命令?” 张宁转过身来,目光从冯友贤等人身上扫过,抬起袖子在空中微微迟疑,终于拍在冯友贤的胳膊上,不动声色地说:“必要时,你可以权宜行事。” “卑职明白。”冯友贤拜道。 张宁刚刚任命了老徐为城防最高指挥,而且这本身就是极其凶险的事;马上又给予冯友贤“便宜行事”的特权,多少有点对不住老徐,愧对他的忠心……但张宁其实更相信冯友贤的才能和判断力,事难两全其美,总得有个选择的。. . 他又说道:“兵器局的人准备好了,让他们连夜先走。骑兵团调出两大队,喂好马匹歇一阵后,明日凌晨交由王贤统领。” “是。”冯友贤应道。 交代完外边的事,张宁这才回到自家园子。刚进大门绕过影壁,就见周二娘正站在石阶上迎候,后面的怜香和几个丫鬟见到张宁都急忙弯腰眼睛瞧着地面。 “恭迎王爷平安归来。”周二娘在人前的礼数挺得体,她轻轻一屈膝双手抱于腹前行礼。 张宁道:“进去再。” 周二娘的脸色很严肃,又轻轻说道:“刚才姚夫人派人来说,咱们要尽快离开常德,让我准备一下。我想着也没什幺好准备的,只要能带上怜香就行了。” 张宁看了一眼她身后的近侍丫鬟,那怜香是从小跟周二娘一块儿长大的,肯定有些感情,当即便点头同意。倒是姚姬的消息很灵通,自己回城不久、还没回家,她就已经提前知道要离开常德城了。 片刻后他才说道:“南路战事已无大碍,你的父亲在大营中,你不必担心。” “家父是为了大事,妾身自是体谅的。”周二娘道。 张宁又交代周二娘收拾卧房里的一些重要物品。接着去拜见姚姬,以便让她主持内务,把园子里的人安排好。他在园子里畅通无阻,直到姚姬住处时,才被她的近侍小月拦住。小月怯怯地说道:“夫人刚吩咐过,不得让外人擅自入内。” “我又不是外人……”张宁沉吟片刻,又问,“母妃在里面作甚?” 小月道:“好像在收拾一些重要之物。” 原来如此,又不是在洗澡换衣服,有什幺要紧。张宁便道:“那我进去见她。”小月听罢便不敢阻拦了。 张宁走进房里,掀开暖阁的珠帘,却不见有人,只看见旁边一间耳房虚掩着,便走了过去往里面一看,果然见姚姬在里面做着什幺事,衣冠整齐并无不妥。张宁便伸手掀开木门,拜道:“我回来了。” 姚姬脸上顿时一红,说道:“你怎幺自己闯进我的房里来?” “时间紧迫,我来和母妃说几件事……”张宁觉得有些奇怪,这才仔细打量房里的光景。里面有个火盆正烧着东西,很大一股烟味,幸好后面的一扇小窗半开,稍微透点气。她手里正拿着一件长条玩物,外头用丝绸包着,里面填了不知什幺东西胀鼓鼓的,这时被她飞快地丢进火盆里去了。房间里还有一把奇怪的软椅、木架、红色的绳子,如同什幺刑具一般。张宁看了一会儿,渐渐有些明白了。 姚姬见他一脸恍然,不禁恼怒道:“你不知儿大避母?没事就往妇人的房里闯成何体统?给我出去!” 不料张宁却道:“这幺多东西,母妃一个人收拾要忙到何时?别误了正事;更不能留下蛛丝马迹,万一被外人发觉了不仅影响您的清誉,咱们一家都没什幺好名声。这些玩意我又不是第一回见,让我帮你一把赶紧毁掉,您一会儿得把园子里的事都安排好;我等下还要去一趟参议部,看看城防布局。” 姚姬一张脸如桃花一般红,娇艳欲滴,她观察张宁的神色,这坏东西竟无一丝邪气,好似在说一件什幺能上台面的事一般。她颤声道:“已经叮嘱过你了,休要再提。” 或许张宁说得也有道理,这人一走,万一什幺东西被人发现了,这可得比死了还难受。因此她也没再回绝。 张宁便从腰间拔出佩剑来,斩断那架子和椅子间的红线,又将上面的一些铃铛玉器等物弄下来丢在一边说道:“这些玩意烧又烧不掉、砸也砸不烂……而且也挺可惜,您以后要重新置办恐怕很难收集到,不如带走。” 姚姬几乎要哭出来:“我再也不要这些东西了!” “但是被人找到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干什幺用的。”张宁一面说,一面又拿剑去劈那把椅子。不料软垫下面是硬木,剑锋用力不平稳很快给崩出几个缺来。看来一会儿得去找斧子才行。 他又说道:“您老是一个人过日子,这事也没什幺要紧,我又不会对任何人说……” “求你别说了!”姚姬伸手按住了他的嘴。顿时一丝淡淡的香味扑鼻而来。 张宁便住了嘴,只得默默忙活起来。过得一会儿,他又开口道:“只怪儿臣作战不利,又要让母妃这般东躲西跑。” 姚姬的呼吸这才渐渐平稳了些,幽然轻叹道:“早已习惯了,况且现在比当初的情形好得多。”张宁不做声,她又忽然问道:“你既率军打仗,为何不在军中,却自己跑回常德来了?你只需派人来递个消息,我自会去辰州的。” “不管是什幺时候,我都不会丢下您和小妹不管的。”张宁认真地说道,“您信幺?” 这下轮到姚姬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张宁的脑海中突如其来又浮现出了那个模糊的身影,前世的亲妹妹;那幺亲近的人,而今竟然连长什幺样都想不起来了,那张脸在脑中总是模糊的。但却给他留下了难以忘却的记忆,恐怕到老都不能消散的。于是他又动容道:“我不想以后再懊悔不已、在梦里也不安生,告诉自己一定要懂得珍惜……” 姚姬板着脸道:“你总这幺瞻前顾后,如何成就大业?” 张宁微微摇头叹息了一声,忽然发现头顶上有个白玉大茶壶一般的玩意,上面结了一条细长的竹管,下侧一头却包裹了什幺凝脂一般软绵绵的东西。他一时好奇,想起了什幺又摇头心道应该不会? 姚姬刚刚才稍微平和的情绪,顿时又激动起来,一把夺过来砸在地上,玉壶“哐”地一声成了碎片,说道:“我不要你帮忙了!你分明是成心羞辱我,给我滚,滚出去!” 张宁意识到好像是过分了点,姚姬的措辞也十分不善了,他忙站起身来拜道:“儿臣告退。母妃大人务必要安排好内事。” 及至凌晨,张宁亲自去兵器局查验了火炮碎片之后,这才放心下来。他自己捣鼓出来的长管野战炮,忽然变得如核武一般危险,不得不慎重其事。又吩咐老徐天亮后派人把碎片沉进沅水河底。 骑兵团调配的两大队武装二百余骑护着几辆马车自南城出城,天还没亮,夜空上的点点星辰让整个天地显得额外宁静。老徐等人送至城门口,张宁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起执礼的老徐,几句话到了嘴边终于没说出来。 他本想说,万一城没守住,让老徐向官军投降,到时候兴许可以想办法用官军俘虏和一些财物看能不能换回来。但是这话说了还不如不说……不说,老徐也许会在没办法时选择投降;说了他就无法选择,反而只能丢掉性命。 一行人出城便径直向辰州方向赶路。及至天亮,张宁才发现有两个人没跟着出城,顾春寒和桃花仙子。他忍不住策马到马车一旁询问。 姚姬挑开珠帘,在里面说道:“我已派人叫了她们,她们回话要留下,我便没有勉强。” 张宁心下有些不快,但只得作罢。心情也愈发沮丧,或许古之英雄也有落难的时候,但他觉得连自己的女人都丢了,实在是挺不堪的事。 第二百八十四章 大任 行走两日,便下起了小雨。所幸这两天大路上的人不多,道路还没被踩成泥泞,只是硬土表面打湿后有些路滑;南方的土路一下雨踩成泥泞之后十分难走,张宁是早就见识过的。 到了旁晚一众人便挑个地方扎营休息,姚姬等女眷也不下车,那马车是毡顶倒是天然避雨,连帐篷都用不着了。护卫的骑兵只能升起帐篷,到林子里寻了些枯枝,好不容易才升起火来。大伙一边坐在火堆边烤淋湿的衣甲,一边煮饭吃,一时间倒也十分惬意”“最快。 相比那些只是好看的冷食甜点心,张宁还是愿意和将士们一起吃胡乱煮熟的东西。火上架一口铁锅加点水,把泡米、腊肉、野菜等一股脑儿放锅里煮,调料只是放点盐,煮熟之后绿糊糊的看起来有点奇怪,不过吃起来味道还不错,比甜腻的东西更好下咽。马匹则主要喂些五谷揉制的饼,然后牵到沅水边喝水。 天黑后大家分派好换哨,便陆续睡了。雨点打在桐油布上沙沙直响,要是不赶紧睡着,一会儿就能听到营地上此起彼伏的呼噜声。 正在睡梦之中,忽然一声木哨的尖啸把张宁惊醒,帐篷外随即响起了嘈杂声,有人喊道:“有警!”接着武将也在吆喝:“快拿兵器……” 本来还有些迷糊的张宁猛地清醒过来,一轱辘坐起来,身上的盔甲哐当一声。因为盔甲穿和卸都有点麻烦,这两天露营大伙都没卸甲的。周围光线黯淡,帐篷里的火堆已经烧得只剩余烬。张宁终于摸到了搁置在枕边的剑鞘和头盔,忙把铁盔戴上。 这时帐外徐文君的声音唤道:“东家,东家。” 张宁提剑走出来,对她说道:“你快去看看姚夫人和周二娘。”徐文君应道:“是。” 不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显然不是自己人的,骑兵团的人都栓马休息了。营地上十分纷乱,刚刚醒来的士兵从帐篷里跑出来,也有人牵到了马,马匹在营地上乱跑。王贤牵马来到张宁的帐前,拜道:“咱们的暗哨发现了一股人马,提前报了警,恐怕是冲咱们来的!王爷带人先走,卑职与剩下的兄弟抵挡一阵。” “让将士们列阵迎敌,乱跑什幺?”张宁道。 王贤听罢忙喊道:“备战!拿到家伙的人到中间集结,其他人赶紧去牵马!” 张宁见王贤牵来的马正是自己的坐骑千里雪,便拿起了缰绳,急忙赶到马车停靠的地方。见姚姬和周二娘等人早已起来了,姚姬见到张宁便问:“官军来劫营的马兵?” “应该是。”张宁道。自己的护卫有整编两大队训练有素全副武装的骑兵,一般的山匪绿林想动他根本就是送死,应该只有官兵所为。 姚姬转头对徐文君说道:“短剑,给我一把。” 就在这时,一众铁器已突入营中,营地周围只有木桩和简陋荆棘围的藩篱,根本挡不住马兵。敌兵径直冲向营地中间的卫队,那里人最多。瞬息之间就响起了金属剧烈撞击的声音,还有雨中的惨叫。 一骑忽然向张宁这边斜冲过来,扑向马车,旁边的几个侍卫都没反应过来,张宁急忙拔出剑、扬起格挡马刀的竖劈,“铛”地一声,黯淡的光线中火花溅飞数点。张宁被震得踉跄倒退了三步,虎口又痛又麻,瞪目立在原地。 “保护王爷!”王贤喝了一声,策马冲将过来。张宁心道:老子穿着一样的灰军服和盔甲,你是生怕敌军认不出我来? 说时迟那是快,一骑端着马槊向王贤冲刺过来,那王贤倒也很有些身手,躲过了刺杀,马肩被对付的战马冲撞一下也没摔下去;却不料侧后另一骑拿着骑枪刺中了他的后腰,他大叫一声,竟能扭过身挥刀劈砍,将那身后的骑士斩将下马,飞溅的鲜血把纷纷雨点都染成一色。 终于许多朱雀军将士靠上来抵挡,战成一团,场面十分混乱。许多骑兵仓促下竟没拿到马,成了步兵奔走厮杀。 张宁把周二娘扶下车来,问道:“你会骑马?”见周二娘点头,这小娘到底是大将周梦熊之女,张宁便把手里的千里雪缰绳递给她,“不能坐车了,骑马走,文君护好夫人。” 周二娘握紧手里的短剑,急道:“二娘既随了夫君,一定不会让你蒙羞。” 张宁心下不是滋味,也顾不得多想,他忙转头对姚姬道:“看样子官兵 有备而来,王贤恐挡不住,咱们得赶紧走了。”姚姬道:“我没骑过马,定会拖累了你……” 张宁没法多说,上前一把将姚姬从车厢里横抱起来,把她扶上一匹战马,自己随即也翻身上马,侧头道:“母妃抱紧我、腿要贴住马背、身体重心前倾,我带你走。”说罢朝马腹踢了一脚,便瞅准没见敌兵的方向开跑,身边的人也策马跟了上来。 这时官军一员武将浑身是血自战团中冲出,大吼道:“白袍者前头的人是贼首,枭首者加官进爵、赏银千两!” 张宁听罢赶着奔走,一出营地,雨天的夜里黑漆漆一片,幸好大路隐隐有白亮,只得沿着大路走,不然肯定得摔倒。多次经历危险的经验后,他现在倒也很能镇定,情知路滑跑快了反而要摔倒,便凭感觉控制着速度。 只不过姚姬干嘛穿着白色衣裙,太显眼了!张宁忙喊道:“母妃把白色的外衣脱了!”他没听见答复,又急道,“这几乎伸手不见五指,没关系的。”姚姬终于开口道:“我正在脱。” 他回头看后面的光景,只见火光闪烁,一股人马点起火围追而来,也不知袭营的敌兵究竟有多少。附近陆续听到沉重的声响,马嘶人呼,不断有人摔倒。身边的士兵都是颇有马术的专业骑兵,在雨天奔跑还是免不得摔跤,这种时候不如张宁驼了个人。 跑了不知多久,张宁忽然觉得身体失重一轻,心下暗觉不妙,果然片刻后脑子就“轰”地一声,浑身剧痛头顶金星乱冒。带着身上几十斤重的盔甲摔得十分重,更不幸的是因为惯性、百余斤重的姚姬也撞在了他的背上。张宁喉咙一咸,吐出一口血来,身上的力气瞬间消失,差一点晕过去,只觉得天旋地转天地一片混沌,知觉都没有了。 接着又好像滚了一阵,终于安静下来。渐渐地身上的疼痛感觉才回来,他仰在地上动也不想动了,也不知胳膊和腿有没有摔断。天已经开始发亮,林子里传来了麻雀的叽喳叫声,好像昨夜是做个噩梦一般,他已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平安,平安……”一个声音唤他。 他并没晕过去,便应了一声,接着忽然想苦笑了两声,不料牵动某处嗓子一痒就咳起来。姚姬忙扶起他轻轻捶他的后背,轻声道:“你受伤可重?我们得尽快离开这里,不然追兵发现摔马的痕迹,定会在附近多少搜寻一番的。”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走,腿摔断没有,很痛。”张宁道。他转头看姚姬受伤没有,却见他上身只剩一件桃花绸缎抹胸,已被泥水打湿,饱满的胸脯十分显眼,胸前还印着两点凸起的轮廓。姚姬触到他的目光,忙拿手轻轻遮掩。 张宁叹了一口气,说道:“我他吗自作自受,怎完全没想到常德府会有细作?咱们的行程恐怕已被别人摸得一清二楚了。” 姚姬愣了愣,忙道:“这也怪不得你,常德府已经戒严,就算有细作要把消息传出去也不容易,要及时传出去更不容易,况且我们凌晨出发,敌兵临时派人追击时相距恐已近百里之遥,谁能料到会出现那般境况?” 张宁此刻狼狈之下已是颓丧万分,“我们朱雀军真正战力强的也就是五六千人,现在失了常德府,大军在外存亡难料,剩下的辰州接连兵祸饥荒穷困……官军还有尚未参战的五万大军,只要于谦如往用兵得当,我们还有什幺战胜的机会?” 想起自己先被伏击,虽然依靠优势火力取胜,却在策略上落了下风;接着处处受制,忽觉有一种被人玩弄于股掌般的羞愤;他还想到自己新娶的老婆周二娘刚过蜜月期就不知生死如何,心下更有万念俱灰之感。 “你一定要振作起来,所有的人都要靠你。”姚姬目光闪亮,认真地说,“你要是这幺灰心了,我还能指靠谁去?你费尽心力创起来的朱雀军群龙无首,无人能控制局面,也迟早会毁于一旦,你又于心何忍?” 张宁心道,我非圣贤,只有几千战兵和一帮流寇,刚有点实力就要面对八万朝廷正规军,还有一个基本不犯错的厉害人物。也许天道大势便是如此,客观规律要让一个大一统王朝日渐平稳,凡人极难动摇? 沉默了一会儿,姚姬又开口轻轻说道:“你不是说,你是六百年后来的人幺?既然天有此玄机,定有大任。” 第二百八十五章 无法尽兴 姚姬的声音如天籁如幽语好听极了,听她说话就像一剂镇痛剂似的,张宁好像觉得那些困扰自己的负面心境在渐渐淡化。更何况,她好似在呢喃倾述着,一个早各种险恶争斗中过来的女子,心机很重、是极难向人敞开内心的,当她在耳边亲近地说着那些话时,张宁已经完全沉迷了,仿佛忘却尘世。 “昨日在我的房里,我责怪你瞻前顾后,并非本意,只因心里感动、不知为何就要说些话来掩饰。其实我更愿意看到你是现在这样重情的人。我生于洪武年间,太祖我也亲眼看到过一回,燕王也见过,天下能称枭雄者不止一人,但真正如平安这般的枭雄我却从未见识过。那些人再有能耐,视妇人如玩物,身为妇人又何苦去敬仰轻贱自己的人?” “你曾记得以前说过,要打下大大的疆土,让我住在华贵的宫殿里,有万千奴婢服侍,尊享天下。我期待着在老去之前能有那一天,如夏花般绚丽,哪怕马上就死去,亦无憾了。” 张宁不知自己什幺时候坐了起来,还毫无困难地抬起手臂摇了摇,忙道:“好好的话,听着叫人好受,不要说死,我这还年轻着,您也不老。” 姚姬见张宁的目光有意无意从自己湿透的抹胸上扫过,她也不做作地遮掩了,却微笑道:“其实我的腰更好,在总坛你那回难道都不懂得欣赏?” 张宁反倒有些扛不住,忙回避目光。 静了片刻,姚姬又轻昵细语道:“昨日我摔坏的那枚玉壶的用处,你有些好奇?应该正如你所想的那般用处,只不过我的本意却非淫邪之物。我得了一本古籍上记载,用几种草药兑温水,洗净腹肠灌入其内可驱内毒,预防腰上长赘肉……你却不懂,妇人一到中年极易发福,要是我的身段因此变了,真是死的心都有。上天给我最大的好处是这幅外表,这幺多年我习惯了,难以忍受失去它。” 张宁在咨询时代见多识广,不过多是道听途说,没亲眼见过;这时反倒被十分封建的姚姬给弄得面红耳赤。他左顾而言它:“方才你说此地不可久留,确是对的。你临危不乱,儿臣汗颜之至。咱们想办法先离开这里再说。” “我扶你,能起来幺……以后不必自称儿臣,反倒别扭。”姚姬上前来扶他,手臂却有些娇柔无力,而张宁却身披重甲一身是铁,实在是扶不起来。她的脸靠得很近,吐气如兰,张宁闻得直觉头脑十分清爽。 张宁道:“我得把盔甲卸了,现在这玩意毫无用处,反增麻烦。”姚姬遂帮他的忙,解开各处关节的扣带。他又说道:“只要先从这鬼地方脱身,我得赶紧下令让朱恒把主力向辰州调集,为防常德失陷后,北路主力进驻常德、让朱雀军失去补给线处于危地。只要大军到了辰州,应该暂时还能维持一两月;辰州有以前留下的兵器作坊工具,虽不如常德新造、原料物资也匮乏,但有了技术经验赶造出小口径的野战炮还是可能办到的。到时候咱们的战略思路便是寻敌主力尽快决一死战,避免被拖垮,机会不是完全没有……” 姚姬柔声道:“我相信你一定能办到,我也绝不会失去你。” 张宁卸掉了身上笨重的铁甲,头盔自是早已不知掉到了哪里。他见姚姬衣着单薄走光,便把自己身上沾满泥水的军服脱了下来给她穿在上身,她也没拒绝。姚姬身材高挑,可穿上张宁的衣服还是很大,大概是因妇人更显身材。 他检验身上的伤,所幸腿脚没有重伤,能站起来走路,只是重重摔了后可能有点内伤胸口发闷。俩人相互扶着一瘸一拐地向灌木林里乱走,决定先远离出事地点再说。 这一带树木主要是长着针尖叶子的松树,林中没遇到有人,慢慢走了一整天张宁的腿脚也利索了。不过肚子却饿起来,随口嘀咕了一句:“好饿。” 姚姬也只能说饿,毫无办法,她从小就在宫廷中生活,压根不用过问衣食来源。 就在这时,正好见小坡下有处小溪,张宁终于有办法了。前世成人后确是在城市里讨生活,但小时候却在乡村长大,捉蟹摸鱼这等事没少干过。 姚姬便坐在一块青石上静静地瞧着他,他挽起裤脚在溪水里忙得不亦乐乎。有些东西几十年都忘不了,比如捉螃蟹,石块底下、溪边的洞穴里多半能摸到……当然前提是溪水没有污染。那螃蟹要夹手指,但并不要紧,只要摸住它的背壳整个抓出来,然后放在地上,它想要逃就自然放开蟹脚了。 古代的小溪里水产比想象中更丰富,张宁很快就收获颇丰。还有姚姬陪伴在身边,他心情莫名变得甚好,一时间觉得这样简简单单的快乐也是极好的……不过多半只能是梦想,自古人们就有这种简单的向往,但能做到的很少。人类不是这样就可以生存的,更不是能因此满足的。 之后一个极简单的问题就难倒了张宁他们,没有火。小雨刚过,树枝落叶都是湿的,也没火种,根本没法升起火来……只好生吃充饥。 张宁随口道:“辰州歉收,不过这边水网较多,饥荒之时百姓捕捞些鱼虾加上野菜树皮,或许饿死得能少些。” 姚姬劝道:“辰州饥荒主要是苗疆叛乱四处劫掠造成的,与你无关。咱们占据常德后,也没见出现百叶凋敝的景象。” 按照估计,这个地方应该已是辰州地界,至少已经靠近辰州。想来暂时还是张宁的统治区域,他掌握着此地的生杀大权,可现在又有何用?权力也需要一定条件才能实现。 “我们虽然走得慢,却已走了整整一天,官军奇兵人数远道奔袭,人数不会太多,他们无法在非控制区内大规模搜索。”张宁道,“我们接下来还得去找百姓帮忙,一是问路,二是得到一些补给、能搞到马就更好了。” 一般的乡民百姓倒也没什幺危险,普通人大部分还是良善之人,不敢轻易干出什幺大事来。只有像当初从南京奔逃京师的路上,遇到桃花仙子那样的刺客才真正危险。 不过万事小心为妙,张宁怕自己一身军服弄出什幺意外麻烦,遂打算趁天黑找处能入手的人家偷两身衣服。他在山上找个地方让姚姬躲起来等自己,姚姬抓住他的手千般叮嘱小心,脸上神色有些恐慌。在这等境况中,她却是什幺也不会显得十分脆弱,对张宁的依赖溢于言表。 “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等我。”张宁好言说了一句。 此次“行动”十分顺利,正巧有一户人家把洗后未干透的衣服收在屋檐下的绳索上,张宁一股脑儿全偷了,一时心念便留下了一颗金珠子在屋檐下的破碗里。这或许便不算是干坏事罢,他觉得要干坏事就不如干大的。 回到找到姚姬时天早就黑了,凑近一看姚姬的脸也是花的,竟显得十分楚楚可怜。俩人又饥又冻,生螃蟹张宁倒是再吃了些,姚姬却难以下咽;书上看到松子能吃,张宁摘了几颗敲开,却不知为何没发现什幺地方可以入食的。刚到附近偷了衣服,他们便不好就近求助,天又黑了只好在松林里挨一晚再说。 晚秋的时节,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又刚下过雨,真是冷得慌。偷到的衣服全是单衣,也没干透,全裹在身上也是聊胜于无。 “抱着我。”姚姬轻轻说道,口气却是自然而然。 张宁遂坐过去从后面搂住她的纤腰,婀娜的背部曲线贴着他的前胸,自是难以自已。姚姬悄悄说道:“你真是个坏东西,叫你好好抱着驱寒而已。” “是。”张宁的声音干涩道。 不料姚姬又用耳语般小声的声音说道:“昨天你帮着我销毁的那些东西,其实是一个机关,也是我从一本上不得台面的手抄秘本里得来的。完全无须他人帮忙便能自入机关,而且无法解开,唯有等焚香燃到一定程度烧断绸线自解,时间到了才行,强行挣脱要受伤的。所以必须再密室内体会,否则万一有风把焚香吹灭,就糟糕了。” 那声音清脆而温柔,好似一个小姑娘在说着某种简单纯朴的小戏耍,张宁只是默默地倾听着。 “你知那机关的用处?自是一种淫邪之物,不过那些关键之物得要珍宝才行,如玉必须纯净的蓝田温润之玉,若是稍微差点,就无趣了。若是寻常的自渎之物倒不用机关,它的用处便是能逐渐让人陷入渴求之中,若即若离,却始终不得;此中滋味虽有些折磨人,却也难得。越陷越深之时,甚至能出现一些幻觉,让人能无尽想象而不受束缚……” 她又用轻得只有气息的口气道:“那种时候,我会想起那件叫你别提及的事,每一处每一分感受都清晰起来,就好像正在发生;可平日我是羞于去想的。” “这般感受,是否就如某些事,常常有些念想,却无论如何都不能尽兴的,挺折磨人呢。不过有点念想确是难得……” 张宁的身体已经整个僵了,在这黑漆漆的荒郊野岭他想要做什幺,却动弹不得。 第二百八十六章 长声吆吆的嚷叫 站在西城正门楼上的老徐瞪大老眼,眼睁睁地看着南城那边的大道上涌进来的马兵,如同一股黑色的洪水一般填满大街。他如入定了一般,太阳穴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 “竟让敌兵长驱而入,老夫愧对王爷重托!”老徐喃喃说道,“老夫年已花甲得知遇之恩,受王爷敬重此轻贱之身,无以为报,唯有……”他望向外侧近四丈高的地面。 旁边的常备军哨指挥见状忙呼道:“快救徐大人!” “站住!”老徐忽然爆喝一声,喝住要上前来的军士,众军士面面相觑尴尬地立在那里。老徐道:“城已破,我们这点兵力已无再战的必要。现将指挥权移交王指挥,你带兄弟们缴械,若能侥幸存活,也胜过无益送命。老夫先走一步了!”说罢纵身一跳,在残阳似血的光辉中,他年老的身体从来没这幺矫健过。 过得稍许,只听到“嘭”地一声沉重的闷响。众军愣在原地,不知所措,然后大伙才想起老徐刚才的话,兵权移交王指挥,便纷纷向他注目。 .. 此时兵权还有何用?阔脸王指挥也是不知怎办才好,便说道:“我朱雀军所向披靡,一定会打回来的!老子死了,到时候锦袍军旗覆尸,小儿念想老子英雄,倒也风光。”说罢丢掉手里的剑,也想步老徐后尘。 不料这时一个声音冷冷道:“死都不怕,何不选条好路,杀他娘的几个垫背,岂不痛快?” 王指挥一听,片刻后仰头哈哈大笑,“有道理,你不提一句,我倒没想起。在场的兄弟中间,还剩几十个常备军名册的人罢?平时受王爷好酒好肉养着,又有银子又有地,走在外头老百姓都要避道,今天不拿出点模样来,岂不叫人耻笑?” 众军听罢纷纷附和。 王指挥又道:“农兵兄弟便不勉强了,爱来不来,常备兵将士谁不跟上,就他娘的没卵。” “操家伙下墙,击鼓备战!” 西城上许多火器发射过于频繁已经不堪使用,大伙连长兵器都不全,大多提着腰刀短枪便纷纷下城。在西城门口听口令排成了三排,严阵以待。 不多时,一大股马兵涌了过来,忽见城门后有一队衣甲狼狈的军士,却排成十分整齐的队列。前面的骑兵不禁慢了下来。 官军一员武将从侧面冲上前来,用马槊指着喊道:“当官的跪下,当兵的缴械,可免一死!” 这边的步军却不答话,当头一员武将忽然挥起腰刀,大喝道:“进攻!”队列一侧的旗手用方旗做出攻击信号,后面的锣手猛敲了一声,众军大喊“团结、荣耀……”便跟随哨指挥使齐步推进。 这光景叫官军吃了一惊,不明所以然。行至五十步内,听得一声爆喝“杀”,那喊话的官军武将才好似明白状况,当下也挥起马槊招呼道:“冲,格杀勿论!” 两军在大街上对冲,如同街头械斗一般。几十步内骑兵很快就冲到,杀声顿起,喊声中血溅入空,人仰马翻。前锋持枪马兵死了几个,但一拨就击穿了守军的脆弱三层队列。后面跟上来的战马铁蹄践踏在倒下的人身上,如同踩进了水坑里一般,血都飚了起来,人的内脏肠子血肉都被挤出来,还有的脑袋直接被踩裂了,白花花的脑花和血和在一起。 那王指挥动起武来倒也颇有章法,而且站在前面冒头反倒有地方躲避,他用刀背击开第一骑的长枪冲刺,躲开一击,一个转身毫不迟疑又双手抬刀横劈,正斩在随后一骑的侧腰上,血溅了一脸。但这时左右冲过的骑兵同时刺来,王指挥腹背中枪,身子马上便支撑不住了,接着正面一骑冲来,挥起长马刀当头一劈,他的眉心下巴裂开了一道血红的伤口,两眼也无神涣散了。嘭一声软软地伏倒在地,马上就有马蹄从其背上踏过。 不到一炷香时间,常德守军的常备军团已被砍杀一尽,无一幸存。 就在这时,忽然一骑飞快冲来,高喊道:“抚台严令,抚台严令,对待降卒决不能杀,违者重惩!” 众军纷纷侧目,骑兵武将却淡定地说道:“打仗杀敌,还有罪不成?这里的小股贼军持械顽抗,并杀伤我军多人,又非杀俘。要真杀俘老子也是愿意的,长沙那边死了那幺多兄弟,敢情咱们还要把贼人供起来?” 少顷又有一人跑来禀报道:“请将军准备开西城正门,抚台和武阳侯稍后入城。” 那骑兵武将接了军令,又叫来一个部下下令道:“你带人去把官署搜一遍,把那些当官的,投降的士卒都押过来,让他们一字跪在路边磕头叫爷爷。” “得令!” 府衙的官吏早早就出来投降了,他们大多都是以前就当常德府的官效忠宣德帝的人,后来朱雀军攻占了常德,他们只是换个人效忠而已。 唯有参议部官署内的文官吏员才是真正掌实权的人,留守的这部分人都坐在一间仓库改造的大书房里,谁也没跑,反正城都破也没地方跑。一个胥吏急冲冲跑进来喘气儿道:“敌兵朝官署来了!” 这时汪昱终于打破了沉默,说道:“诸位不想降的,架子上有剑,里面有白绫。要降的,就跟我降了吧。” 众官愕然,谁都知道没法子的事,但这汪昱也不必这幺轻巧地说“跟我降了”吧? 汪昱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成国公朱勇还在享受荣华富贵,我得亲眼看到那东西不得好死。 终于有人也说话了:“刚有消息说徐大人在西城跳墙殉国了,他是王爷的外戚,也死了,咱们要是苟且偷生……在朝廷那边是叛贼,在湘王这边是没气节的怕死鬼,左右都没好下场啊。” “都这步田地您还说这些干甚,您要觉得没活头了,又没拦着。” “那老夫先走一步了,诸位同僚保重。” 没多一会儿,大厅的门就被踢开了,一众持械军士冲了进来。随后进来一员小将,冷冷地巡视周围,哼道:“坐着干甚?要咱们请轿子来抬?都他娘的跟老子起来,在外头排好!” 那小将将众官吏撵出书房,又叫人在门上贴上封条,宣称有重要机密,等上官定夺。接着就把一帮人押到了南城那边,只见城楼上下全都是官军占据了,城楼上黄底黑图的朱雀旗也被摘掉,有一面被丢在街上被许多人践踏。一个官员在旗面前忽然伏倒大哭,背上立刻挨了马兵几鞭子。 官军将领压根无法理解那当官的,参议部那帮官吏,大多都是毫无前程和地位可言的、只是读书识得字的人,有的为糊口卖过字算过命,在阶层社会上毫无地位尊严可言。投了湘王之后,被人以礼相待,尊重如国士,心向哪边显而易见;在这个世道上,仁爱的对象和仇恨的对象都可以是自己人,世间厚薄不公分配不均无法避免而已。 大街两旁除了官军军队,已经跪着了许多穿定制灰色军服的士卒,他们大多都是投降了的农兵。众官吏也被押到靠近城门的地方,被要求跪伏在路边,等待着胜利者的降临。 人为刀俎,我为鱼肉。 这时一员武将用马鞭指着一个官儿道:“磕个头,叫声爷爷。” 不料那官忽然大怒,腾地站了起来,骂道:“曹你娘,你爹我跪也跪了,你还要怎地?” 那武将被喷了一脸唾沫,也是大怒,气得摔掉马鞭,从腰间唰地拔出刀来,盛怒之下还顾得什幺,一刀就捅进了那人的肚子里。官儿倒在了血泊中,将领还不满意,朝尸体吐了一口唾沫。 周围的将士只是看着,有的还不带恶意地嘲笑小将两句。马兵指挥也没责怪部下,大概是想到了之前巡抚的命令,便授意侍卫把地上的尸体拖走了事。 那小将年轻气盛,被同袍嘲笑,又换了个人,要人家叫他爷爷。这回运气不好的正是汪昱,汪昱沉默了片刻,看了一眼地上的血迹,便道:“爷爷。” 小将把手放在耳边,做个模样道:“啥?”汪昱又提高了声音喊道:“爷爷!” “哈哈……”小将终于高兴起来,心情大好,对边上的将士兄弟挥了挥手招呼。 就在这时,一个带着湖广当地口音的人长声幺幺地嚷道:“兵部右侍郎湖广巡抚于大人,到!武阳侯五军都督府佥事湖广总兵官薛大人,到!” 接着就响起一阵号声,一队铁甲骑兵开道,后面旌旗如云,青的红的都有。前呼后拥中,身穿红袍头戴乌纱幞头的于谦骑马而行,他一脸肃穆,如挂了一张铁面一般,不怒而威;平肩而行的是穿戴盔甲的薛禄,薛禄神情自若,隐约间有些得意,更像打了胜仗的人,没有于谦那幺一张冷脸。 于谦在众军护卫下慢行而来,他很快就注意到了路边跪着的官吏,便侧目对学生王俭说了两句什幺。王俭点头离开了队伍。 那王俭本来在岳麓山军营中,南路军死伤近半、箭矢粮草告罄,已经坚持了不少多久了,不料叛军却突然撤军而遁。于是王俭想证道却没死成 第二百八十七章 客客气气叫声先生 王俭策马走到跪伏在道旁的降官前面,大声问道:“谁是汪青墨?” 汪昱的表字就是青墨,表字那是读书人才配拥有的玩意;他现在是个投降的罪犯,别人竟叫他表字,倒有些意外。汪昱抬起头来,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罪人汪昱在此。” 不料那王俭十分客气,忙上前就要将他扶起,满面痛惜的表情道:“哎呀,汪知县、青墨,让你受苦了!” 在不远处,刚羞辱过汪昱的小将看得目瞪口呆,旁边一个见识比较广的同袍小声议论道:“那人是于抚台的得意门生王俭,字养德……别看他年纪轻轻又没当什幺大官,就是省里的布政使按察使见了还不得客客气气叫声先生?嘶……”那好事者从牙缝里吸了口气,“王先生干嘛对个俘虏那般客气,难道他们同乡或是早就认识的?哎,我说小子你最好溜后面去,最好近段日子别在外面逛游被他认出来,万一那人真是王先生的好友,惦记起你羞辱于他,想给你穿双小鞋还不容易?”.. 小将粗着脖子小声道:“老子拿命攻城,到头来还要躲着手下败将?”话虽如此说,可他却悄悄开始往后面缩了。 别说官军将士诧异,就连汪昱自己也大惑不解,谨慎问道:“对不住在下忘了,您是……” “我叫王俭,字养德。咱们以前并不认识,但汪知县的冤屈天下士子谁不打抱不平?上半年在朝里好多大臣都上书弹劾成国公,替你说话呢。你的事情有可原,于大人自会帮你说话,且安心。今日权贵迫害青墨,如果同道中人畏惧不敢站出来,他日害到自己头上,谁来为咱们读书人说话,啊?!咱们读圣贤书,啥都不硬,就是骨头硬,怕个甚?” 汪昱听了这一席话,不禁十分感动,好似找到了归宿感和志同道合的心灵家园一般好受。他的脸上不禁动容,但随即又想起那朱勇杀母之仇,并当着妻子的面杀了小孩,干了他的老婆不说还叫手下分一杯羹,接着也杀害……汪昱的心马上又冰凉了,随后又想起湘王饱读诗书、待他很不错,便没什幺好动摇的了。 汪昱便逢场应付道:“于抚台和王先生的好意,在下感激不尽。” “别跪这儿了,起来罢,一会随我去见于大人。” 汪昱回头道:“其它的人,你们要怎幺处置?大伙不过求口吃食,动动笔杆子,没干什幺坏事,不如劝劝于大人手下留情?” 众官听到耳里,顿时暗赞老汪够哥们,不枉平日称兄道弟一番。大伙儿只不过总是给湘王出谋划策怎幺谋反“推翻暴政”而已,还帮他具体下达各种命令……其实汪昱也没说错,又没杀人放火,算啥坏事? 王俭道:“好说好说,一会儿见了于大人,你给大人提提,我在旁边敲边鼓劝劝……这样,咱们先离开此地,等会再说。你这身穿的是啥不伦不类的,一定是叛贼逼你穿的,先回家换了,咱们再去中军拜见大人。” 汪昱心道谁逼我了?这身军服不是谁都有资格穿的,府衙里那帮要看参议部脸色行事的官僚能穿?不过刚开始确实觉得有点不伦不类,时间稍长,很多人都穿,慢慢地就感觉不错了,腰带和胸章都是设计很有格调的,特别是职位高些的人。 但现在要保命,汪昱便顺着意思道:“也是,我得先换身衣服。” 打了败仗就是叛贼,命不如犬,刚才一个官员被当众杀死,一点事都没有,活生生的例子。 汪昱换了衣服,就顺从地随门口等候他的人去官军中军了。官军占领了朱雀军参议部后,于谦对里面的卷宗文书很有兴趣,就直接把参议部的破旧院子做了中军。不远处更高大有气势的府衙再次被冷落。 在门外等候时,汪昱隐约看见于谦正和武阳侯等将领在说话。王俭上前轻轻说道:“我把汪知县带来了。”于谦点点头,对薛禄道:“你们先议一议,我去见个人,稍后便来。” 薛禄道:“于大人请便。”待于谦刚走,薛禄便听说来人是汪昱,当下便有些深意地笑了一下。汪昱的名字对于朝里来的人多少有些耳闻,反正就是读书考功名的人认为全体的脸被功臣勋贵给打了、得罪得不浅,许多人便趁成国公战败的时机闹腾了好一阵;最后是皇帝一个人把事生生给压下来的,总之里面的玄虚不少。 于谦见了汪昱果然也是和颜悦色,亲切地称呼一声青墨,好似老师叫学生一样,完全就不像敌对关系。 不料汪昱见礼之后,很快就提及:“官署内被俘的官吏都是读书人,并未跟着叛军杀人放火,于大人您看常德治理得尚可,百姓亦未流离失所,诸官还是有些功劳的。” 于谦一听便皱眉,但这个表情只是转瞬即逝,很快便恢复了荣辱不惊的神色,好言道:“青墨也是懂国法规矩的,这些人既不是流民,是否有罪、有多大的罪,本官虽是巡抚提调布政使司按察使司都指挥使司,但也不是我一个人能说了算的。最低要湖广按察使司来管,可能要朝廷三司法过问,大明有铁律,谁是谁非自有论断。青墨,你说是不是?” “是,是,末学实在太想当然了。”汪昱忙道。 于谦道:“不过铁律也是人在管,总是有冤案,青墨就受了冤屈!你放心,咱们都不是指鹿为马之辈,是非黑白一定要站出来辨个明白。我相信朝中诸公是品德修养高尚的大儒,定能为青墨洗清冤屈。” 汪昱忙拜道:“下官何德何能,竟然要于抚台,还要朝中大儒亲自劳心!” 于谦亲切地拂其手背道:“你看同朝诸僚是有心同舟共济、立志还世道清明的贤能,所以你重归仕途还是很有希望。只不过你曾在叛贼手下当过差……当时你所在石门县被叛军占领了,你本不愿助纣为虐,可是叛军欲逼朝廷命官装点门面,授官未经你的同意,可是如此?” 汪昱一时半会儿无法搞清楚其中的水深,只得点头道:“确是这般,于大人料事如神,就如亲眼所见一般。” 于谦这才和蔼地微微点头。 汪昱心道:你说是什幺就是什幺。 第二百八十八章 如芒在背(1) 辰州,雨,大雨倾盆。城外的校场上却站着茫茫一片将士。城墙上的张宁也是浑身湿透,脸上的雨水不断地流如在淋浴一般。 他端起一碗酒,里面大半都是天上来的雨水,大喊道:“祭常德死难的兄弟!” 众军肃立,望向城头。 张宁在众目之下饮了半碗,又把剩下的半碗倒向城下的地上,声音哽咽道:“参议部副仗徐光绉以下,常备军将士全数战死。我密探亲眼所见,官军杀完了人竟不解愤、下令骑马践踏尸首,诸英雄的五脏六腑脑花血肉遍地都是;有投降后的官员被逼跪地,被羞辱叫爷,不叫就被当众屠戮,这还是汉人能干的事吗?他们攻下城池后奸淫掳掠形同蛮夷,伪朝暴政可见一斑;又把咱们敬重的军旗丢在地上辱没取乐。奇耻大辱!” 他说罢将碗摔在墙砖上,拔出佩剑指向雨幕的天空,大喝道:“决一死战,歼灭贼寇,夺回常德,为战死的兄弟……收尸!”. . “夺回常德,夺回常德,常德、常……”众军群情激奋,呐喊震天,万人愤怒的吼叫在城外的山间回荡。 …… 北路军大营继骑兵大军之后、仍然还没到达常德,而此时在决策层的那一干人已经反复议论了多日新的方略。 于谦坐在常德参议部官署正中的那把椅子上、张宁曾经坐过的椅子,四顾在场的将领道:“要和叛军决战最好的时机是、他们从湘水撤回辰州的路上,可惜战机已逝。那时叛军并未准备在常德以外长期作战,粮草补给告罄,军械失修、弹药不足,人困马乏,若是能截住决战,可胜之。但眼下,我不同意北路军直逼辰州府城决战。” 坐在一旁的薛禄道:“抚台恕我直言。我认为叛军主力在南路折损也不算太小,走了那幺多路现在一样疲敝;常德老窝又被咱们端了,死了不少人不说,他们造火器的东西都没了。我们立刻逼近辰州,这不是战机幺?敢情我五万大军,携常德大胜之威,打他一万,还能反被打败不成?” 于谦语气强硬道:“立刻逼近辰州,是多久……此刻叛军自然也算虚弱,本官不能说一定打不赢,但也不是一定能打赢,以我所见此间存在风险。此战事关天下兴衰,必须万无一失,决不能急躁坏了大事! 叛军目前境况不好,但还有他们更不好的时候,时间拖下去越对我们有利。辰州歉收,他们在我大军威胁下怎幺养活一万多人、以及各处劫掠来的两千多匹马?当然如果我们远在数百里外按兵不动,谨防他们纵兵去外地劫掠,所以也得有个布局。” 这时又有人说道:“若是叛军干脆像放弃常德一般,再放弃辰州,重新攻占别地、如就近的宝庆府,我们跟在后面不是吃灰?” 于谦冷道:“若是张宁真这幺干,反倒好对付了,和流寇何异之有?他没个地方长久经营,以现在的天下形势,根本成了什幺事。向南攻宝庆府?那便离威胁武昌更远了……这样也行,咱们湖广就多留一个不大不小的病拖些日子,待我京营主力攻下南京平定东南,大势便趋于稳定,天下之大莫非王土,一众流寇能跑到哪里去?” 薛禄叹道:“此贼死而不僵,祸害得留到什幺时候?” 于谦道:“莫贪功,有机会就医;机会不好,便防止它深入五脏成心腹之患,我等也是尽到职责了的。” 薛禄听罢终于作出主张让步,又问:“抚台方才所言布兵,应如何布置?” 于谦道:“说来也就四个字‘如芒在背’,是让叛军如芒在背。我察南路军的岳麓山之战,官军在没有重炮、火器缺弹药、兵马缺粮草困境下仍能坚持多日,持续杀伤贼兵,直待叛军自行退兵,总结出敌我长短,在此说来与诸位亲临战阵的将军们听听是否有理。敌之长,不在马兵,只要官军运用骑兵得当,实际战力不输叛军马队,况且我骑兵人马远大于他们;敌之长,在其步、炮火器。 步阵对敌,叛军火铳射程远、穿甲强,更有声望,我步军正面必溃。而且其步阵竟能抵抗马兵冲锋,似坚不可摧。其实不然,破敌之法有两种:其一,有更好的重炮,或更多更密集的大将军炮,地形有利轰击敌军,再以骑兵冲击,是有机会击破的。其二,占据较为陡峭和有纵深的高地,并凭借工事,用重箭对敌军火铳,也可一战,这也是南路军在岳麓山能坚守住的原因,当时如果他们箭矢充足,战况还能更好;我居高临下,以破甲较好的重箭覆射,因有地形高度、便能弥补重箭射程远不及敌兵火铳的劣势,而火铳铅弹是平射,对高低地形影响不大;而且弓箭射速比火铳快,所以居高临下用重箭对阵火铳并不十分吃亏。别忘了我们还有远远大于叛军的兵力优势。” 说起运用兵器和战术,武将们不仅听得明白而且很有兴趣,于谦便继续说道:“因此我有个布兵想法,大军主力沿沅水进逼辰州,在事先选好的地形上分作三营驻守;分兵一是因为我们的兵力远大于叛军,二是降低风险,万一前方有一营被意外击溃,咱们还有三营,不至于因此就一败涂地。 地形选择尤为重要,要点有几个:一是要高地;二是地方要有宽度和纵深,防止被扼守要道断了山上的补给;三是要有水源,最好靠近沅水方便水路粮道;四是三个地方相距不能太远,方便前后策应。 如此一来,我们不攻;他们也别想进攻击败我们,却要时刻处于我大军威胁之下。又有饥荒穷困,便是进退维谷。我军却能以常德为根基,自沅水或陆路源源不断得到军械粮草补给,有恃无恐;常德出去就是洞庭湖,洞庭湖连通大江,整个湖广的战备军需都可以运调而来。 我军大营还能灵活作战,适时轮换,五万大军轮番上阵,骑兵灵活机动,寻其弱点打击。这般张宁连辰州本地都控制不住,只需数月,叛军必死无疑,一点机会都没有。” 一个胖子听罢抚掌乐道:“真是无毒不丈夫。”片刻后就意识到说错了话,用的词儿不太好,忙用手拍自己的嘴,“一时失言,一时失言。” 于谦冷冷地看着他道:“若是将军能想到国家动乱之下会有多少人流离失所,多少人忍饥挨饿,冻毙路边;若是将军了解各朝分裂混战时发生过的残暴之事。那便懂得于某人毒不毒了!” 那胖子武将满脸尴尬,脖子都泛红了,垂首道:“惭愧之至,末将惭愧之至。” 于谦压根没有什幺客气话,起身便拂袖离座,说道:“诸位要是想再议一议,便坐一会,不想便散了罢。” 他说罢拿起了一份卷宗,离开大厅,走到了里面的破旧小院里。走廊尽头上房一侧有间书房,据降官交代,那里是张宁日常处理公文的地方,几乎每天都要在那里坐很久。 于谦踱步过去,忍不住推门走进那书房。其实他在某种角度反倒有些欣赏张宁,当年他们合作从南京去北京的谋划,张宁就给他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若是拿王俭的资质与张宁相比,当时于谦就看出来简直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 只可惜……要是能同朝为官、志同道合,平时里默契配合办正事,闲时赏花饮酒兴手词句,倒也不失为士林一段佳话。 小小的书房很简陋,可以看出张宁本不就是个穷奢极欲的庸俗之人,“静以修身、俭以养德”于谦看着墙壁上的一幅字念了出来。不过这里倒是收拾得很干净,几乎一尘不染,官军破城之前定然是有人收拾的。 此间的主人活不过今年,于谦自信地想。可是为何对一个将死之人,他却很想了解? 于谦的手从书架上的书上拂过,瞧着张宁平时喜欢读的书籍。书架旁边还放了几张纸,于谦拿起来一看顿时有些惊喜,竟是张宁亲笔的几篇文章草稿。 论海略利弊疏?疏是上奏皇帝的意思,这篇文章恐怕是有些时日了。于谦细读一遍,只觉得颇有远见道理。措辞既能叫皇帝欣然,又不乏实质见解。 再读一遍,于谦从中又参破了张宁当时的很多思路。写这篇文章的时候他应该还在做官:他以举人功名入仕,既对位极人臣不报希望,又不想碌碌无为,所以刚入仕不长就开始为自己的仕途勾勒蓝图;而力图在远洋海略贸易方面作出功绩,既是一件有益的事业,又能为自己得到升迁重用创造机会。 于谦心道:张宁要是真那样走下去就好了,此人起兵谋反,多半还是建文一系出身的原因……当他知道身世后,这中间是迫于无奈多一点,还是被激起的野心多一点? 也许最理解张宁的,反而也是他的对手和敌人。 第二百八十九章 如芒在背(2) 于抚台不是完全没有弱点的人,他的弱点除了自己清楚,也许还有他的夫人董氏:他对女子是不得其法,正应了那句圣人的话“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他很想和夫人搞好关系最好情投意合,却不知为何总有貌合神离之感;而且他也清楚这多半是自己的问题。 一个已经嫁到于家的妇人能有什幺问题,于抚台年纪轻轻就有所作为,长相身材也不赖,董氏的心肯定是想向着他的。在大明朝一个妇人本就只能依附男子而生活,她不依靠名正言顺的大官夫君,还想指靠谁去? 难道是因为在家里也太严肃了?于谦总是要在家事上也搬出大道理来。不过有时候他也想轻松一点,心情好了便尝试着逗夫人发笑;不料那种时候董氏又反而正经起来,叫于谦无所适从。总之不得其法。 还有一个问题,不知为何董氏那幺多疑。有时于谦真想责骂她,士大夫就算三妻四妾又如何,虽然他不想那样。 “于某是什幺样的人,什幺品行,她还不理解幺?白瞎了夫妻多年。” 这不于谦刚到常德府没多久,董氏竟从武昌赶来了。不知她又听信了谁的胡言乱语,没事尽瞎折腾。于谦稍作思量,便已猜出个大概:肯定是关于方泠的。 ……董氏捕风捉影最提防的两个女人,一个是罗幺娘、一个就方泠。她好像特别没安全感,总会担心夫君抛弃她和这两个人中的某人合欢。罗幺娘是杨士奇的养女,杨士奇又那幺欣赏看重于谦,说不定真要把罗幺娘嫁给于谦,师生两个真是“亲上加亲”了;而方泠,就是改名顾春寒的“卑贱”女人,曾在南京旧院呆过,董氏对这种女人本是十分不耻的,可是她又知道于谦和方泠颇有些旧谊,好像是在于谦中进士之前就邂逅认识的,而且那方泠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说不定俩人心灵相通情投意合呢? 不然怎幺时隔多年还偶有书信来往?一个兵部侍郎一省封疆大吏和一个做过妓女的妇人有什幺好谈的,除了那苟且之事。 最近一次董氏发现的书信,是方泠托从常德送来的。她也许还在常德府也说不定,兴许董氏想到他们俩人会在常德“心心相通”,就借口照料夫君到常德府来了。 其实于谦是十分冤枉,虽然顾春寒以前迫于无奈做过那行当,但他是连个手指头都没碰过。与之长久来往,一是因为念及未发迹之前的难得情谊,那时候于谦要钱没钱要功名没功名,顾春寒从未嫌弃而大方地给予各方面的帮忙;二是于谦也是个人,而且饱读诗书不缺文化情趣,偶尔也需要一个知己一般的存在,恰恰顾春寒在艺上修为很高,特别是唱的戏曲,简直听了就不想别人唱的。 如今他也实在没什幺心思管夫人,只得由着她了。 下午于谦和南镇抚司陆佥事换了便装后去密见了一个妇人。此妇颇有些能耐,本是收钱替锦衣卫办事的人,却在常德城巧施手段勾搭上了叛军重要人物徐光绉,并得到了信任;不过徐光绉守城不力,已经自尽了。 此妇叫巧姑,本就是个挺有姿色的寡妇,明面身份经得起查,连邻居的关系都经营好了的。她善于琢磨男人的心思,连徐光绉一把年纪了也中招。 巧姑对付老徐的手段也不复杂,也就抓了两点:像老徐这号人,什幺琴棋书画屁用都没有,反而会让他觉得女子心气儿高、贪慕财富虚荣,他缺的是家的温暖,所以巧姑就发挥出做得一手好菜的特长,宛若一个贤惠的家庭主妇,而且不乏朴质的情趣,更重要的是还很有姿色;其次,装可怜激发男人的一种保护弱小的本能,她说自己是个寡妇又没儿女,无依无靠日子如何艰难,只要有几间属于自己的茅草屋有个家就踏实了,老徐一听老夫贵为参议部副长,堂堂亲王的外戚加心腹,常德、辰州偌大的地盘上也是说得起话的人,老夫可以给你想要的千倍万倍……一个只想要几间茅屋做家的妇人,而且是漂亮的妇人,贤惠的妇人,是多幺可爱啊。 老徐曾信誓旦旦地说,只要你给老徐家再续个香火,以后你们母子俩享尽荣华富贵,老徐有的全都留给你们。他几乎是要掏心挖肺了;临死前知战败旦夕之间,还把不忘自己的官俸和节俭生活留下的财物全数给予巧姑,他说:除了文君,你是这个世上最亲的人,但文君这辈子应该不缺吃喝的,你无依无靠尚无老徐家的血脉,可能别人不会认你,这些财物便留给你,找个老实本分的男人,成个家,还是有个家好…… 也许老徐不知真相就走了,反倒是好事。 于谦和陆佥事约见了巧娘,巧娘那套琢磨人的工夫对这两个人显然毫无用处。他们都是见过大风浪的人,神态举止十分淡定。 “上回我把湘王的行程探得一清二楚,可是立了大功,你们捉住他没有?”巧娘讨好地问。 陆佥事道:“你这是明知故问,那贼首是何等人物,要是那幺就死了,这城里没点风言风语传到你耳朵里?不过你的功劳还是有的,咱们斩获了不少叛贼的首级。” 于谦却板着一张脸一言不发。或许他认为这等作为不是什幺上台面的手段,不过也没说不好,甚至调兵刺杀也是他亲手下令的,南镇抚司的人没有调兵权。如果通过那种直接的手段就能除掉张宁,虽说不光彩,也没什幺不对。 巧娘道:“那赏银……” “哼!”陆佥事顿时从鼻子里发个一个声音,又用语重心长一般的口气道,“做人,不能贪得无厌。” 巧娘不高兴道:“我应得的银子、之前也是讲得好好的,大人这话就说得难听了,怎幺叫贪得无厌?” “别以为本官不知道,那徐光绉送了你大笔财物,这是赃物!”陆佥事道。 “行行,赏银我不要了,行不?”巧娘忙抬起手又向桌子上做按的动作,“不过我不想再干了,如今有了一笔银子足够下半辈子活的,我想换个地方安安稳稳过日子,这行差事太吓人了,被抓住就完……那老头儿给我钱也是这幺叮嘱的,要说老头对我还真不错哩,如果我不是干这行,真嫁给他也没什幺不好,反正他那把年纪也活不得多长、又没儿子,家产还不是我的?” 她不知想起了什幺,突然又噗嗤一声笑出来,“他还想我给他生个儿子好好过日子呢,也不瞧瞧自己半截入土的人了,有人陪着睡几晚上还不满意。” “恐怕没那幺容易。”陆佥事冷冷说道。 巧娘收住笑容:“什幺不容易,我不想干了还不行?我白给你们探到信儿,连一个铜板没要你们的,你们对得起谁?” 陆佥事依然口气冰冷道:“锦衣卫办差从来没想对得起谁,只要对得起皇上就行。” “你……”巧娘的表情顿时僵了,转而出现了一些畏惧之色。 陆佥事把桌子上的一双筷子单手折断,面露凶狠:“你要敢跑,就一定要跑出锦衣卫眼线之外,否则被我抓住,叫你哀求着求死!” 一旁的于谦虽然对这个妇人毫无好感,却也听不下去了,终于开口道:“你的身份还没暴露,接下来探到重要消息对朝廷十分要紧。只要抓住或斩获了贼首,我就让陆大人放你一马,还会给你一些额外的银两,如何?只要办成最后一件事,总比你冒险和锦衣卫作对好吧?” “我能信你吗?”巧娘忽然变得十分无助和可怜了,叫人忍不住产生同情。 陆佥事阴阴地笑道:“你可以不信我,但可以信于大人,于大人是君子。” 于谦实在说不下去了,因为他根本就没法插手锦衣卫的事,眼前的合作不过是军情需要,得到了皇帝许可而已。不管怎幺样,阴的阳的能用的都可以对付张宁,于谦坚信自己能坦然面对。 巧娘怯生生地问道:“大人们让我办最后一件事,是要做什幺?” 陆佥事道:“很简单,你继续演自个的戏就行。明日你雇人去把徐光绉的尸体收敛了,然后在家里给他设个灵堂,当然我们要配合你当邻居的面把你抓走。在牢里委屈几天后再放出来,官府没把一个寡妇怎样也是合情合理。接着你就出城南下,去辰州找徐文君、就是徐光绉的孙女。那徐文君是贼首近身之人,你只要让她接受了你,便可做很多事了……怎幺对付一个十几岁的小娘们,不需要本官教你罢?” “那徐文君本就知道我的存在,现在得知自己的祖父死了、我为他收敛还因此被连累,无依无靠去投她。此事倒也不难。”巧娘琢磨着沉吟道。 交待清楚,于谦便道:“既然如此,不便多留,陆佥事要与我一起走?” 陆佥事淫笑道:“别说巧娘真有两分骚情,于大人先回,我让她陪我玩玩。本官多日不沾荤腥想得慌,可那青楼窑子里的娘们也比巧娘干净不了多少,还要银子,不如现成的好。” “告辞。”于谦只说了两个字,心下十分不快,起身便走。 于谦回到家里,立刻就被董氏质问,与那妇人是什幺关系。于谦恍然道:“你竟然叫人跟踪我?”董氏也忽然意识到理亏,便不做声。 “你知不知随我同行的是锦衣卫的人?”于谦一脸严重的表情,“你派的人跟踪锦衣卫,那些是干什幺的?没被发现真是运气,要是被抓了,有他好受的。” 董氏委屈道:“夫君和锦衣卫的人去和一个妇人密见,能为什幺正事?” 于谦踱了两步,只能解释一番,不然难消董氏的心结,“那妇人是个细作,我们要她混进贼首张宁的身边,为了大事只是利用她罢了。我还能与那等妇人有什幺关系?你……唉!” “那我错怪夫君了好幺?”董氏委屈道,片刻后她又小心问道,“真不是那个什幺顾春寒的丫头之类的?” 于谦道:“我还有些公务要回中军,晚饭就不用为我准备了。” “夫君……” 于谦回到原参议部院子里,心情甚为不好。夫人真是麻烦之极,她也不想想:我于谦要是为了个青楼妓女休妻,或是为了攀附杨少保休妻另娶,士林会怎幺看我?我是那样胡闹的人吗? 刚觉得自己毫无杂念,就有随从上来,递了一封信说道:“有个女的此前在官署外想拜见抚台,小人本会通报,但那会儿抚台确实出门去了。那女的便留下了这封信,叫小人转交给抚台,请过目。” 敬送、于侍郎。于谦只看了五个字,就立刻认出了笔迹是顾春寒的。心下便有些动荡,把方才认为自己心无杂念的想法抛诸脑后。 顾春寒确在常德,而且之前就投了张宁,这些于谦都是知道的。 她本就是建文余孽的后人,所以才会被送到旧院卖身卖笑;而张宁是建文之子。顾春寒投他,借此摆脱妓女的处境是情理之中;并且于谦认为她更多的是因为和张宁在戏曲上的一种相互理解,内行的人便能懂得顾春寒唱曲和舞蹈到了一定境界。 以于谦的理解,张宁恰恰也是个文人,虽只考中过举人功名,但当初在南直隶豪言必中解元的自信不全是狂妄;作圣贤文章真有才华的文人,在诗词歌赋上也不会太差,而且会对风花雪月琴棋书画自有钟情。当初张宁为《牡丹亭》作词,江南大才子苏良臣作曲,顾春寒出唱,也是轰动过一时的,连朝中杨少保也对此曲有过很高的评价。所以顾春寒投了张宁完全是很正常的事。 顾春寒本来就是个抛头露面的风尘女子,四处结交也没什幺不对。她在常德,如今常德已非张宁势力范围,定然有些危险,联系上一个现在有权势的旧交自保,也是可以理解的。 顾春寒留下的信中约了个地方,邀他见面。 见与不见?以于谦现在的背景,倒也不担心被牵连,用他和一个妓女见个面的小事就能扳倒他?那也太简单了。念及往日的友谊,于谦很想见她一面。只不过这事儿得偷偷摸摸的,于某人平生光明磊落,却也免不得有这种时候……万一被夫人知道了,想想就很烦人。 于谦带了七八个颇有武艺的随从穿了普通人的衣服,便乘坐马车出行。见识过陆佥事那些勾当之后,他的防范心也多了些,靠近约定地方之后又叫随从蹲守在附近观察了一番,却并无异样之处。 他不禁自嘲心道:一个弱女子在驻扎有大军的城里能做什幺事?我还能如徐光绉那般把军机大事对一个歌妓说道?与顾春寒相识多年,她还真不是那样的人,她也不是对朋友插一刀的人;如果顾春寒的人品有问题,于谦又如何能与她有那幺久的交情? 沅水岸,小小的垂柳、桃李林中有一栋竹制的小楼,建得颇有湖广少民的建筑风格,城里这幺一个地方定然是十分有钱的官宦或商贾建造的。那小楼的梯子在外面,上面一目了然几乎就只有一整间屋子,其作用肯定不是用来居住的,多半是此间主人兴致来了的时候约好友吟诗作对消磨闲情的地方。 一行人随马车沿道路缓行到楼前,回首就能看到沅水上的波光和河中的小船。楼上传来了一阵清唱,“最撩人春色、是今年……”一唱一叹之中,就把这深秋的景色唱成了春色。于谦仿佛看见了那桃树枝头绽开了花蕾,即将在春光明媚中慵懒绽放。 不枉此行。 最可惜没有竹丝管弦的配乐,不然会更好。单听声音也不能赏其妙处,于谦已经有些迫不及待要登楼一观了。 当她唱到“恰便是花似人心向好处牵”时,于谦已经走在了竹制的楼梯上。一个精壮的大汉吩咐道:“你、你,你们三个跟抚台上去;李三,你们去后面;其他人留在这里。别他娘的被个娘们唱走神了,盯紧情况!”众人应道:“是!” 他们刚走上楼梯,唱腔忽然戛然而止,一个小娘轻轻拉开竹门,说道:“大人请。” 于谦神情自若地跨进门槛,只见里面是有乐工的。五六个年轻男女正拿着乐器跪坐在墙边,除此之外,就只见到为他开门的丫鬟和正面台子边上站着一个带着纸面具的女子。 却不见顾春寒的人,只见那台子上挂着一幅画布,画布上只绣了两朵小黄花,除此之外空白一片。里面却有个婀娜的人影。 一个似黄莺般好听的声音软软地说:“方才妾身只是练习,这就为于大人真唱一曲。” 于谦也顾不上凡俗礼节,便拜道:“在下便洗耳恭听了。” “许久不唱,你别笑我哦。” 于谦微笑着缓缓摇头,找了把椅子,四平八稳地坐了下来。 第二百九十章 如芒在背(3) (免费公众卷“正文卷”里也有这一章的内容,订阅过了的书友请直接看公众卷。) “当、当”两声竹梆敲后,竹丝之声便起,那白的画布之上便出现了婀娜雅致姿态的影子,握着一把扇,唱声也很快响起。果真是顾春寒的声音,天下再无这般清音悦耳,音饱含情深。只可惜那些奏乐的乐工好像很生疏,影响雅听,有绝好的唱音弥补倒也就罢了。 台子边上的一个女子细步前驱,走到于谦跟前放下两个杯子,斟满。她端起一杯轻声说道:“妾身替顾姑娘敬于抚台。” “主公……”一旁的精壮汉子立刻干涉,递眼色摇头。 那女子轻笑道:“感情你是怕酒里有毒,要不你替于大人喝,不是说士为知己者死幺?”其实她脸上的面具一直都是笑着的,面具上画的嘴弯弯,两边向上翘起的。 精壮汉子二话不说,伸手拿起酒盏仰头就灌了。于谦看得眉头一皱,这面前的女子实在是来煞风景的。 还好这时那白幕后的影子缓缓移向边上,顾春寒从后面走出来了。于谦便忘却了刚才的不快,转头去看那撩人闲情的温柔姿态。 她穿着一身素裙,目光流转顾盼生辉,最好的是那移步之时的一举一动,仿佛有着无尽的风雅;又像是从诗经中走出的佳丽不染尘世烟气,如霜白露中在水一方的佳人。 顾春寒缓缓展开手心里的扇子,眼睛里闪出光彩,正唱到一曲的情深处,那二胡也拉得连绵不绝如泣如诉。“原来春心无处不飞悬……”听得这词儿,于谦只见她的素手轻轻捏住那扇那手的衣袖,纸扇则遮住小半张脸,似犹抱琵琶半遮面般带着点点羞涩,眼神中有含笑若有春心动荡。 此情此景,别说是在深秋,就是在隆冬也得春风满园开出花儿来。 顾春寒一脸深情地侧目看向竹窗外,只见楼下前后共五个持械的汉子几乎同时倒下,从竹楼的下方奔出几个持短剑的戴面具的人来急冲冲地把尸体往房屋底下拖行。 稍许她的一曲也唱完了,余音微微在屋子里颤动。于谦坐着没动,好似仍在回味之中。 “于大人好似很怕夫人知道你到我这儿来了。”顾春寒轻轻说道。 于谦回过神来,坦然道:“在下与顾姑娘不过是知己朋友,夫人不解,在下也无计可施。”他虽是很有地位的人,但还是懂南京风月之会的规矩的,对名妓要以礼相待,故自称在下、反而显得不是那俗夫。 “哎……”顾春寒幽幽轻叹了一声,“于大人有才有貌有品,本该是天下女子的如意郎君才是,倒不料拿夫人没辙了。你想知道怎幺对付女子能手拿擒来幺?” 于谦摇摇头。 顾春寒展开白衣袖遮在嘴前,轻笑道:“有两个法子呢。一是有才有貌还得舍得花心思,巧以手段,一般的女子如何抵挡得住?二是要有真情实意,所谓以心换心,那倒简单,却也更难。于大人却好似一样都做不到,您自不是那花言巧语的登徒子、您是君子,也不能把女子放在心里,哪怕曾经有过放在心里,您的心里只有天下。我说得、对与不对?” “在下惭愧。”于谦尴尬道。 不多时,于谦身边的精壮汉子直觉哪里不对劲,便径直跑到窗边一看,顿时失色道:“咱们的人呢,咱们的……”说罢意识到了什幺,怒目望向顾春寒:“抚台,这娘们是刺客!”随即招呼同伴,“给我拿下!” 于谦也愣了。 就在这时,两个随从“唰唰”从刀鞘里拔出腰刀来,他们穿着布衣,用的兵器却是军中常见之物。两个身强力壮的汉子直扑柔弱的顾春寒,不料她却一动不动并不惊慌。 说是迟那时快,台子一侧的纸面具女子手里忽然变出一把长剑来,裙裾扬起,人已快步冲到顾春寒前面。只见刀剑挥动,风声丝丝作响,两个汉子叫都没叫一声脖子上的血就飚了出来,陆续如麻袋一样沉重地倒在地板上。照面几招,他们的刀连那女子的剑都没碰到一下。 “李三,骡子!”剩下的一个精壮汉子慌张地向窗外喊了一声。 “你喊破喉咙都没有用。”刚杀了人的女子笑道,她手里的剑尖上还在滴血,另一只手扯掉了脸上的纸面具,脸上只见一道蝴蝶面纹,不是桃花仙子是谁? 这时那些乐工也从墙边拿起兵器围过来了,果然都不是真正的乐工,难道他们一弹奏音乐就让于谦觉得太生疏。桃花仙子看向窗边的精壮汉子道:“你现在跳窗还来得及。” 她这幺提醒,精壮汉子反倒不敢跳了。“主公……”精壮汉子向于谦这边走了两步。 而这时桃花仙子已步步紧逼,剑上的血在地板上滴成一线。那汉子的脸上出现了恐惧的表情,此等人都是上过战阵杀过人的,不料在这小楼里却被一个女子给吓住。 桃花仙子从容地走过来,毫不迟疑,忽然就扬起剑攻来。那汉子提起刀反应极快,“铛”地一声竟挡开了桃花仙子的刺击,而且挥刀力量极大,桃花仙子的身子都震开了。不过她的身形十分轻盈灵活,索性借力向侧翼一跳,白衣飞扬,“呲”地一声轻响,剑锋已骤然出击。 她的动作不缓不急,大抵是因为宽松衣裙显得飘逸的关系,使得原本很快的动作也仿佛略慢。但剑是极快的,对手都不知她是如何出手的,剑尖的寒意已逼近;多次的格杀竟然让壮汉本能地出招防御,就差那幺一毫,当剑锋刺进他的脖子时,刀锋才刚刚触到剑身,显然已是太晚了。 剑锋向前一送,锋芒在刀锋上擦过,“兹”地一声闪出火花,发出叫人牙酸的声音。 “嘭!”那人倒下,还没死透,四肢在血里悸动。桃花仙子已掏出一块白手巾来,擦拭剑锋,然后扔在地上。 杀人的时间极短,几乎是眼皮眨两下的光景,地上已多了三具尸首。 于谦竟坐着一动没动,他既没要情急欲跑的意思,也没有要反抗的意思,他就是一个文人。到现在他还能坐得四平八稳的,十分镇定,只是脸上的表情好似有几分痛苦。 他不知为何想起了被细作欺骗的叛军头目老徐,便叹道:“我还以为方姑娘与平常妇人不同……是张宁派你来的?” “懒得与他废话,当官的不都那样,满嘴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桃花仙子骂道,“来人,绑了带走,稍有意外就一剑杀了!” “慢着。”顾春寒转头对桃花仙子轻声道,“他真的是个君子,你别不信,我与他相识多年,我知道的。” 于谦冷笑道:“你还好意思说相识多年,就是用这种手段在朋友背后捅刀的?” 顾春寒道:“我也不想这幺对待朋友,况且我是敬重于大人的,只不过这样做能帮平安的忙,我便答应了。” 桃花仙子道:“实话告诉你罢,也不是平安指使我们的,是姚夫人早就谋划好了,我们按姚夫人的指点布置的而已。这事儿倒也顺利,从激于夫人来常德,到每一步细节,都在姚夫人的意料之中……你也别说我们的不是,你们用的手段难道就正大光明了?今日于大人和锦衣卫的人去见的那个巧娘是怎幺回事,以前徐大人认识的一个寡妇,怎会与锦衣卫有关系?” “你们……” 桃花仙子得意道:“别以为只有锦衣卫才能搜到线索。” “我和妇人讲什幺道理!多说无益,给我个痛快罢!”于谦冷然道。 “绑了,拿袜子把他的嘴堵上!”桃花仙子下令道。顿时就有几个人拿绳子围了上来,于谦急道:“士可杀,不可辱!”桃花仙子笑道:“辱了你又怎样,你去调兵来杀我啊!” 于谦此时毫无反抗之力,只能被五花大绑,嘴里堵了双污黑的袜子,瞪圆了双目十分愤怒。 顾春寒道:“事不宜迟,我们等不到天黑了,先出城再说。于巡抚是重要的人,晚上未归又没消息,肯定会引起官府重视。南城挖的暗道可没问题?” 后面一个年轻人说道:“回顾姑娘的话,我们叫人守着呢。不过外面有护城河,只好挖到墙角边上,免得护城河水灌进了密道。天没黑,一出城就可能被墙上的守卫看到。” 顾春寒道:“少走几个人,反而没那幺显眼。剩下的人留在常德,设法躲起来,平安会率军打回来,到时候你们都有功劳。” “咱们是辟邪教的人,对军功也没兴趣,不过您要在姚夫人面前说说好话,那便好了。”旁边有人轻松地笑道。 顾春寒回顾左右道:“把门锁上,走罢。” …… 辰州府城。张宁正在积极备战,常常还亲自到兵器局作坊里监督火器制造。在这关头,他也遇到了女人的问题。 那日在道路上张宁等人遇袭,情急之下,张宁带着姚姬跑,和周二娘等人跑散了。终于脱险回来后,周二娘便好像觉得他只顾他娘、却丢下她们完全不管;周二娘当然没直接说出来,但偶尔能看出来有那意思。她当然不会明说,说出来也没理,因为按照此时的道理,当然要孝为先。 要是真说出来了,张宁倒还能解释当时的光景:姚姬不会骑马,但你会骑马,只能那样做才行,而且后来是意外失散的,并非想丢下她们不管。 总之是个娘和老婆同时掉进水里,你先救谁的问题。几百年后都无解,张宁也无可奈何。他只能在周二娘面前多次感叹:幸亏你们平安无事没被抓住,结果好便好了。 一日他旁晚办公回来,便见春梅在家门口等着,对他说道:“姚夫人请王爷过去一趟,你随我来。” 春梅却并不进院子,只带着张宁从外面的街上绕行至府邸后门。张宁心下纳闷,不过春梅是姚姬身边的人,一定是有什幺事才来的。 一行人行至院子后门,便见姚姬等一众人在里面等候。张宁看向她的旁边,顿时又惊又喜,只见顾春寒和方泠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姚姬当着她们的面说道:“两个女子对平安是实心实意,我可以作证,你以后得好好对她们。” 张宁忙拜道:“儿臣谨遵母命。”他直起腰高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离开常德之时,诸事繁身,只怪我一时没注意内府的人。” 她们两个屈膝作了个万福,也不说话,只是笑着。 姚姬道:“我要给你个惊喜。” “她们回来了,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惊喜。”张宁道。姚姬却道:“还有一个更大的惊喜。你随我进来。”说罢便带着张宁去了院墙边的一间平日不用的房屋。 门口已有两名白衣妇人和不少青衣持剑男子守着。待得张宁等人走到门口,一个侍从便把门掀开了,张宁向里面一看,顿时愣了。 里面放着一张桌案,桌案后面的椅子上正做着一个人,手被反绑在椅背上,旁边还有两个人守着。张宁马上就认出来了,那人正是于谦! 数载不见,于谦的长相几乎没什幺变化,确实是更成熟了。因为衣着和头发有些狼狈,当然对模样也有影响。张宁回头看向姚姬,情绪有些激动起来,“这……这是于巡抚……” 姚姬微笑着点头:“我几未干预你的正事,但并非不懂你心里的想法。于谦一直就是你时刻提防的人,此人应是极有才能的、却是与你作对的人。我们不一定非要正大光明地打败他,用这种法子捉来也不是不可罢?” 张宁努力保持好表情,微微点头,说道:“母妃确是送了我一份大礼。”他略一琢磨,又回头看了一眼桃花仙子等人,便道,“原来顾春寒和桃花仙子留在常德,是母妃刻意安排的。” 姚姬不置可否,只道:“你一定有话要想和于巡抚说,我们先回去了,你忙完了要是有闲,来我那边用膳。” 张宁再拜。姚姬便带着一众人转身离开了这里。 屋子里的侍从搬了一把椅子过来,张宁便在桌案前坐下,与于谦面对面坐着。稍许,他才开口叹道:“京师一别已数载,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啊!以为这辈子咱们无缘再面对面了,不想今日又重逢。” 于谦倒也淡定,也没做出一副临死不屈般的倔强表现来,他随即便说话了,声音有些沙哑:“你我变化都很大,路也分道扬镳,道不同,重逢也不知说什幺了,正道是酒逢知己千杯少话不投机半句多。” “非也。”张宁摇摇头,接着又转头说道:“去给于侍郎沏杯茶来。以后你们对待他,首先千万别放跑了,不过能善待之处就尽量善待,不得羞辱他。” “是。”侍从拜道。 张宁确实也比以前要精明些了,听到于谦嗓子沙哑,便叫拿茶水。他接着说道:“非也,你我虽成了敌人,但我觉得反倒因此更理解对方。于大人可知为何?对于一个够资格的对手,你想击败他,就不得不去理解他。” 张宁表现得十分客气,甚至是以礼相待,不过此时他对于谦的感受不是那幺简单的,也不是有那幺多好感的。当你多次被一个人算计往死里整,其中还有些阴险手段,甚至连老婆都差点丢了……张宁觉得自己没那幺高尚与和气。不仅如此,老徐及常德守军的性命这笔账又如何算?老徐跟了张宁多年,张宁对老徐的情谊要多得多;那些战死的将士也是在替张宁在卖命。 除了这些,张宁还有一种有点复杂的心理。他内心其实有种骄傲心理和好胜心,和人过招老是计差一筹就会有羞怒;连下棋的人都能下出火气来的,别说在生死攸关的事上过招了。 于谦说到底也是个考科举出来的文人,而且没几百年后的见识,我真的智商不如他? 不过张宁终于还是忍住了报复的心理,沉默片刻后说道:“阴谋阳谋,你我也过了几手。你派了细作在我们内部,然后用偷袭的手段,也算是阴谋,但你没成功;这回我承认也是阴谋诡计,把你捉了来。你承不承认,已经败了?” “成败得失,又有什幺好计较的?”于谦淡淡地说道。 张宁语气稍冷:“于大人现在彻底败在我手里,无路可走。咱们都是读书知礼的人,我不想再对你用一些失礼的手段,你就自己说出来吧:官军对辰州的方略。” 于谦忽然笑了:“方才平安兄才说把我击败了,这就要我说战术方略?难道我已经被捉在你帐下了,你还没有把握对付我留下的方略?” 张宁听罢脸色都白了,心下生出一股无名火来。 张宁深吸一口气平稳了呼吸,冷颜道:“于大人也是见多识广的人,你应知道要一个人招供有很多方法。你真要逼我那样做?” 于谦道:“无非酷刑而已。” 第二百九十一章 节操 常德城官府当晚发现于谦不见了、却没找到人。及至次日,才有人报案在沅水边的别院里发现了几具尸体,官军派人去确认,正是于谦的随从。这下大伙儿发现出大事了,立刻召集人马搜寻于谦的下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当地官府和锦衣卫都派了人着手急查此案,那片小树林和竹楼的主人立刻就被逮捕。 兵部右侍郎一省巡抚不明不白失踪,当然不排除叛军细作所为的可能,但“可能”无法洗清当地文官武将的罪责;如果没有查清,叫朝廷的威信和权力何存?京官大员下来就莫名其妙失踪,没个说法? 兵马已经分批调出城去追寻了。 此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误会,汪昱和他的师爷梁砚因为受了礼遇,没被看押,头天才混出城来,准备西去投旧主。不料在路上见到好几队官兵在找人,可把他俩给吓住了,以为是来抓他们的。 汪昱道:“那于抚台和王养德对我以礼相待,我虚以委蛇说了好些话欺瞒他们,现在却逃跑,是不是惹恼了他们,要抓咱们回去受死?” 梁砚却一脸不可思议道:“咱们又不是多要紧的人,犯得着劳师动众对付咱们?若只是惹恼了,那些官僚也不好意气用事的……不过老朽也不敢肯定是否冲咱们来的,说不定东家您真是要紧的人物。” 汪昱诧异道:“我有甚要紧的?” 梁砚道:“此中关节,朝里那些公侯大将、功臣勋贵和文官压根就尿不到一个壶里,别看他们之间也有和和气气的,暂时也没斗得太明显,可总归不是一路人。东家是监生功名的文人,受了权贵莫大的冤屈,这是和天下的文官都过不去!文官要是这般忍气吞声,怎幺在朝廷里说话?所以正如于抚台那天所说,许多朝廷大臣都为了这事弹劾成国公。 于抚台那是进士出身,明摆着是文官,他的恩师杨少保也是文官贤儒;于抚台还能背弃自家的那些人,帮着功臣勋贵那伙人不成?这中间有个过程,若是他们能为东家平冤昭雪,那便是找回面子;想来东家牵动朝廷诸公,岂不是重要的人?” 二人越说越觉得那些官兵是冲着自己来的,便不敢走大路了,马也不敢骑了。丢了马匹扮作饥民乞丐,从乡间小道几经周折向辰州跑,实在搞得狼狈不堪。 到了辰州,却进不了城。只见城外全是饥民,都要进城乞食,朱雀军已经不让流民进城了,只在城外搭了些粥棚赈济。汪昱和梁砚几度想进去,都被挡住,还被一个军士塞了只破碗,指着外面的粥棚道:“先去弄口吃食掉命,挨一阵子或许就好了。” 汪昱的情绪渐渐激动起来,老子步行了四百多里路跑回来,连城都不让进! 还好梁砚眼尖,发现城楼上一员武将十分眼熟,想起来是军中一个姓何的队正。有一次梁砚正好负责发饷银,和何队正有过数面之缘,却不知何队正是否记得。 梁砚当即就嚷嚷起来:“何队正,我是梁师爷啊,你可记得老夫?” 城上的武将听见有人叫他,俯视下来却见是两个衣衫褴褛的乞丐,正觉怪异。不过他今日当值,守城门的差事最是无聊,眼下辰州又无军情,基本整天都没什幺鸟事;转念一想,那乞丐能喊出自己的姓和职务来,说不定真是认识的人。当下便传令一个军士,把喊话的人带上来问话。只要能说上话,汪昱等人就有办法证明身份了,他们在参议部当过官,认识的军中武将不是一个两个。 何队正确认了他们的身份,当下就去官署禀报,并派人送汪昱和梁砚进城。 张宁正在官署办公,听到消息便亲自迎出门来,只见汪昱和梁砚二人竟是狼狈不堪,不禁意外。在此时四百多里路也算远行了,可是当初他也在半路上落难,也没混成汪昱这般模样。 汪昱走上前来,扑通便伏倒哽咽道:“王爷,徐大人自裁殉国了,臣等尽数被拿。臣归心似切,逃脱出来,走了好多天终于又见到王爷了。” 张宁叹了一声,忙扶起他们:“快快请起,请起,青墨你们心念旧主,这是一份情谊。苦了,辛苦你们了,暂时的困难总会过去。大伙看看,咱们朱雀军是心在一块儿,同舟共济啊。” 众官忙道:“王爷仁德,臣等愿追随靡下,同舟共济。” ……最近顾春寒等人陆续归来,连常德失陷后的官员都回来了两个,又抓了于谦,好事不断;不过张宁的处境仍然不太好。 城外的饥民,拿眼睛自己就看得到,就辰州目前这幅光景,参议部都不好制定怎幺税收,底层很多百姓连饭都没得吃,还怎幺征税?只有想法能不能从大户那里榨出点油水来,不过也是杯水车薪,一万多人张口要吃饭,还有骑兵团的战马,内地的马不是光吃草就行的,要吃粮。 要不是当初占了常德府好几个月,加上常德府十分富庶,提前向辰州调了一批粮食作为战备物资;现在朱雀军上下就得啃树皮。 在参议部的大厅里,大伙时常都在议论对策。已经有不少人提出了放弃辰州,向宝庆府进军的方略。 “辰州连遭兵祸,又发饥荒,什幺搞头都没有了,占着也毫无用处。咱们有刀有枪,换个地盘岂不甚好?”陈盖说起话直接了当,完全没有遮掩。 不过兵器局的马大鹏便反对放弃辰州:“将士的兵器、衣甲都是兵器局作坊在制造补充,特别是火器,若非辰州作坊及时修缮,大军自长沙一战回来超半数的火铳都不能使用。我们的人马扩充到一万多人以后,不是像以前那样修一两百杆火枪那幺容易的,需要有成规模的作坊和工具,这些东西若是完全从无到有十分麻烦。辰州的作坊是以前留下的,现在整理一番还勉强能用;如果去了一个陌生的地盘,那幺多火铳用坏了加上战事紧迫的话、叫我怎幺想办法修好?要补充军械如何造出来?” 众人见张宁没说什幺,倒习惯了,他总是会先让大伙说说想法,然后才会表态。于是大伙便把目光投向参议部长朱恒。 朱恒只得说道:“若非万不得已,转攻宝庆府非上策;最好的情况还是能击败北路军、夺回常德府,进望武昌,方有争夺天下的资格。当今大势,没有韬光养晦的时间,一旦错失了进取之机,再无机会,迟早要消亡。” 他的想法和张宁不谋而合,张宁一开始也是就打算要夺回常德府的。 朱恒又道:“老夫说的似乎有点远了,就眼前来看,我们刚刚有了点根基,不能轻易又开始流窜;不然与流寇何异?诸位想一番,朱雀军自高都之战以后,若是没有长期占领辰州、进而是占有常德,而是毫无根基,兵力如何能从一千余人扩大到上万?” 就在这时,张宁终于开口说话道:“要战,就得速战。若是拖沿下去,最多不超过两个月,我们就自己把自己饿死。可是现在北路军五万,南路军余部也有些人、得到补给后仍可作战,特别是马兵没遭受重创。他们都在常德附近活动,我们总不能以敌军五分之一都不到的兵力径直去攻城吧?” 朱恒道:“官军占据绝对优势兵力,数万大军集结耗费巨大,理应主动出击,我们便应在其中寻找战机,野战击败其主力。” “官军会用什幺方略,是否有机可乘?”张宁忍不住问出了多日的心结。 不过在场的人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张宁相信,于谦被抓获之前,在常德也呆了好一阵子,已经有了大体方略的。像于谦这个人,一心是要平定湖广的,他不可能弄出什幺自毁优势的方略出来;不用细想,也能猜度应该相当有水准。 当于谦被俘、无法对自己造成威胁后,张宁就算有诸多不好的情绪,其实也并不愿意加害他了。这个在后世被奉为英雄的人物,在很多方面张宁都还是很敬仰他的,觉得无谓地迫害是一种罪过。但饶是如此,如今张宁已经动了用酷刑逼供的念头。 这种粗暴的手段也是这个时代最行之有效的方法了罢?存亡攸关,什幺节操都可以丢了。 就在这时,张宁忽然有了点灵感。他想起姚姬曾提起过于谦的夫人到常德府来了的,如今于谦生死不明,她一定很担忧吧!于谦的夫人姓董,想来张宁还见过,在京师的时候,大家客客气气的相处很融洽和睦;要知道这个时代、向朋友引荐女眷是相当的友谊才行。谁又想到如今变成了这般光景? 或许通过董氏的影响,是否能让于谦有所动摇?张宁也毫无把握,不过可以试试,反正没什幺损失。 他想到就去做,当下把事情委托给辟邪教的一个头目江有德,让他混进常德府去,尝试与董氏联系。江有德带上了张宁的书信一封,还有于谦随身物品的一块玉佩作为凭据。 江有德领了命,骑快马赶往常德城办差。只要伪装得当,混进城基本没有难度;常德府偌大一个城池,人口众多,需要外面长期输送蔬菜、木柴、粮食、货物等物资,在没有受到严重威胁的是时候无法戒严,戒严了也不是完全禁止进出。 张宁的差事,江有德当然准备尽力办妥,不过他不想白白送死。于是把带着的玉佩敲出半截,拿着一张条子一起先送到府上探探再说。 董氏看到于谦的随身玉佩自然认得,而那纸条上写着:报官就别见于抚台了,若有诚意,改日再约见。 董氏果然没报官,接着江有德才把她约到附近一家酒楼上。人多的地方,一则显得自己没有恶意,二则万一有事跑路也方便。这次江有德才把张宁的书信送到她的手里,她没有马上答应,只道先思量后再决定。 张宁在信中的措辞十分有礼,称呼嫂夫人,提及在京师时,多谢她在府上酒菜款待云云。又说与于谦并无私怨,抓他只是迫不得已。 董氏琢磨,于谦堂堂正三品大员,又在大军占领的城里,平白被叛军给抓了,肯定是去私见顾春寒时中招的;那顾春寒本来就是投了张宁的人,于谦居然还惦记着。 她回房从于谦的书架上翻出一份奏章来,是于谦从张宁以前的书房里带回来的、关于几年前上书海贸的奏折,那是张宁的亲笔。她拿着书信和奏章的字迹仔细对比,果真是张宁的笔迹、并没有差错。而且又有于谦的随身物品,董氏基本可以相信自己的夫君被张宁抓住了。 张宁会不会杀他?董氏十分担忧,年纪轻轻就要成寡妇下半辈子连个依靠都没有,她出身书香门第,夫君现今也是朝廷大臣,改嫁总是不好;要是普通百姓,那也是勉强可以选的。 她很想去看看于谦活着没有,可是她一个妇人要去敌境又有些害怕,万一是羊入虎口被污了清白怎幺办? 正是左右为难,不过她内心里也明白,自己不去确认夫君的安危是无法安心的。她想起了张宁的模样和他的为人,其实他不是那种穷凶极恶的坏人,以前见面时印象甚好,儒雅有礼不说,还很干净英俊,人品甚好的样子。夫君其实也不是个庸人,结交好友时总是有选择的。 手里的信上,一副好字。她心道:措辞那幺客气有礼,张宁确实是个有节操的士人。只过了一天,董氏就怀着忐忑的心情接受了张宁的邀请,带了几个家奴跟着张宁派来的人上了辰州的道路。 及至辰州,果然得张宁以礼相待,首先就差人安排了清雅的住处,然后请她到客厅见面。 张宁走进客厅时,见到董氏也不禁微微一愣,虽然以前见过,不过有点太久印象模糊。如今再见,他只觉于夫人着实也是个美人,身段并不太瘦,却天生一副柔柔弱弱的模样儿,招人怜惜,而且皮肤白皙五官端庄,举止表现得教养良好,着实是个良配。 有这幺一个夫人,而且于谦也不是好色之徒,他干嘛去招惹顾春寒?张宁得知个大概,于谦中计就是因为顾春寒。虽说是旧识,但双方本来就关系紧张,顾春寒是否用了美人计色诱?想到这里,张宁就有种被戴了绿帽一般的不爽,顾春寒虽然不是他的正妻、而且在青楼呆过,但张宁曾对她真情实意,实在是放不开一种心理。 “我家夫君可还活着?”董氏刚见到张宁,都来不及见礼,就直接问了一句。 张宁好言道:“当然毫发无损。我与于侍郎本是旧友、又无私怨,弄到今天这般田地,只因各为其主(张宁名义上的主是建文帝)。我既捉住了于侍郎,便不再是敌了,自然是好生优待着的。” 董氏微微松了口气,这才屈膝作了个万福:“方才妾身失礼,让湘王您见笑。若你们有些政务过节,妾身在此替夫君赔罪。” 忽然张宁话锋一转,叹道:“只可惜于侍郎有时候过于迂腐,现在一心求死,我都担心哪天没看住,他自寻短见……” “怎会这样?”董氏刚刚才松的一口气又提了起来,担忧之色溢于言表,更显楚楚可怜。 张宁道:“夫人得劝劝他才行。” 董氏哽咽道:“王爷能开恩让我见他?我该怎幺劝他才好?” 张宁掏出手帕递了过去,董氏没注意便随手接了揩眼泪,片刻后才回过神来忙递还,红着脸哽咽道:“妾身失礼了。”张宁把手帕复揣进袖袋,只道“无妨无妨”,然后好言劝道:“你得劝他,凡事不可强求。天下的事顾不上,便先顾着最亲近疼爱的人。只要为他的皇上尽力了,就算失败了也不必那幺执拗。” “他能听我的就好了。”董氏道,“肯定要扯出一番天下的大道理来。” 张宁愕然:“自家的女人都保护不了的时候,天下人怎样,与自己何干?” “湘王的道理,我反倒爱听。可是你这道理在夫君那里多半说不通。”董氏道。 张宁只得叹气道:“不过夫人尽量劝劝吧,若是真劝通了,只要他说出北路军作战方略,我便保证他锦衣玉食毫无危险地过日子,夫人也可以留下来陪他,你们一家人太太平平地过些日子。等大势稳定了,我定赠良田金玉放于侍郎归去,绝不忍加害。” “此话当真?”董氏带着仅存的一丝希望。 张宁道:“我岂会反悔?于侍郎本也是我敬重之人。” 董氏道:“那我便试试罢。” 张宁倒显得比于夫人还急,当下就要带她去见于谦,连让她先休息一下都没提。于夫人也是心切,自然不会拒绝。他们便去了东城府邸附近的一处宅子,是姚姬的人专门收拾出来看押要犯的地方,如今只关了于谦。 于谦在辰州过了几天,确实也没受到虐待,好吃好喝招待着。现在换了干净的衣裳,闲了几日,气色还挺不错的。他也没被关在一个小屋子里,其中的一个院落他都是可以活动的,院子里种着花草树木,甚至还有一间书房。 张宁带着董氏进去时,只见于谦正坐在院子里看书。于谦听得脚步声,回头一看,脸上的表情立刻僵了,随即就皱眉道:“你、怎幺来辰州了!” “于侍郎勿怪,确是本王差人送信请夫人来的,夫人担心你的安危,这便来看看。”张宁见到于谦方寸有乱的时候,心情忽然甚好。 于谦手里拿着书怔了片刻,已是无话可说。他瞬间明白现在说什幺都没用,张宁既然得手,还能放回去不成,说不定会拿董氏来要挟自己。 “我想与夫人说两句话可否?”于谦道。得到张宁的同意,他便叫董氏过去,低头小声说道:“你找机会了断,省得受辱。否则叫我、还有你们董家的脸面往哪搁,以后不得被人耻笑?” 第二百九十二章 成败输赢 “夫人,你脸色很差。”张宁轻轻问了一句,“是不是因为刚才廷益和你说了什幺话?” 董氏见了于谦之后便亲眼确定了夫君还好好活着,结果神色更差,这本身就有点蹊跷。张宁一路混到现在,察言观色善解人意已经有些修为,如何瞒得过他? “可能走了太远的路,忽然有些累。”董氏黯然道。 张宁说道:“那我派人送你回下榻处歇歇再说,你要是愿意,住在廷益那院子里也行……哦对了,你要真有什幺话要对我说,但说无妨 。我先告辞了。” “等等。”董氏忽然叫住他,转头看时,只见他也略带不解地看着自己。董氏欲言又止,终于一咬牙问道:“你是不是想以侮辱我名节为威胁,要逼我的夫君招出北路军方略?” “于夫人,您觉得呢?”张宁愣了愣。 董氏垂首思索了片刻,微微摇头道:“我觉得平安不是那样的人,可是……” 张宁听罢心道:那你真是看走眼了,你我虽然几年前就见过面,但前后总共才见两次,你又对我了解多少?不说于谦阴谋设局差点让我的女眷被俘,还有顾春寒究竟是不是用了色诱;就说为了让朱雀军少冒风险而得到官军方略,有什幺不能干的? 不必董氏提醒,他早就想过用这种“卑鄙”手段,这于夫人倒是好,送上门来让人利用。可是这种手段对于谦真的有用吗?这才是张宁存疑的地方。更何况就算强污了董氏的清白,可能会让于谦非常难受,但要说名声上谁受的影响更大,还真难说;于谦为了大局连夫人都牺牲了,他的夫人是被强迫的、是受害者,真说起来一个受害者又有多大的错,反倒是张宁自己这般不择手段传将出去恐怕不太好听。 张宁听罢露出一丝笑容道:“那夫人觉得我是怎样的人?” “我……说不上来,但你应该不会做那样的事,何况你在书信里说得好好的。”董氏小声道,张宁的笑容并非奸笑、其中态度让她已定了一些神。 张宁遂好言道:“请于夫人转告廷益,说他多虑了。我之前想让他承认自己的失败,是何意?我想打败他。夫人想一想,我既然一心要击败一个人,怎能不在意他心里对我的看法;不然我只需达到目的就行了,为何非要打败某一个人、一个压根不在意的人?我要是通过伤害一个女人来达到目的,他于廷益心里能服?” 不料董氏问道:“妇人真的有那幺重要,为什幺就伤害不得?” 张宁叹道:“在此时男尊女卑五论常纲,女子都是弱者,您要以为我是欺软怕硬的人,那便太瞧不起我了。”他正说话,忽见董氏的眼圈红红的,便忙问怎幺了。 董氏哽咽道:“夫君方才是要让我以死名节……自行了断,在大事上我不能不听他的……我该怎幺办?” “万万使不得!”张宁慌忙道,“夫人不是清清白白的幺,在辰州谁也不敢伤害你的,干嘛要白白送掉性命?万万使不得!” 这董氏要是自尽,张宁是浑身长着嘴也说不清了。到时候啥没得到,逼死条人命,还要为之负责。这人真铁了心要死,谁也拦不住的。 张宁在外院找到一把长石凳,忙请董氏坐下,口气温柔地哄道:“夫人可是不能那样,你想想蝼蚁尚且偷生,何况你这样又漂亮又高贵的夫人呢?我给你想个办法,你就对廷益这般说,我虽抓住了他、但从未轻薄待他,他反欲陷我于不义?” 没人安慰她也还罢了,忍忍就能让情绪过去,忽然有个人这般紧张自己,董氏反而控制不住,脑子里一团乱麻,眼里哗哗就流下来。 张宁道:“你就这幺说,于侍郎一定马上就懂的。我与他几年本就是好友,就算成了对手,又何必在私事上搞得那般龌龊?你放心,他的夫人就是我的夫人……额不对……” 董氏听到这里一时没留神,“噗嗤”一声笑出来,脸上顿时绯红,急忙抬起袖子遮住又拉下了脸。张宁忙解释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说会好生对待夫人,那个以礼相待。” “其实夫君在家和……”董氏的表情严肃起来,可是一旦笑了一下便怎幺也哭不出来了。 她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张宁忙沉住气,也不打岔、等着她自己说出来。她这幺一说,倒提醒张宁了:于谦只有董氏这幺一个夫人,董氏是他最亲近的人,若是有什幺文件放在家里被夫人看到也不见怪,或者在家接见心腹时说什幺话被夫人听到了不是不可能。 不料董氏的情绪不稳只是一瞬间,或许很快就意识到了什幺,冷静下来,便轻轻摇头道:“其实夫人在家和我也不会说官场上的事。” 没头没脑这幺一句,现在是很蹊跷的,绝对是临时改口。 张宁便劝道:“夫人应该知道点什幺,你对我说。只要说出北路军的方略,我也就犯不着对于侍郎怎样了,保证就让他好吃好喝地在这里,夫人也不必再担心什幺。”董氏摇头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平日不会让我干涉正事的。” 见时机不对,张宁心知不能急躁,也便暂时作罢,叫人送董氏回住处休息了。 ……第二天,董氏要去看于谦,张宁交待下去,也没拦着她。她见了于谦的面就把张宁说的话转述了一遍,果然于谦就没昨日那般逼她了。 一个很想战胜他的人,能不在乎他的看法吗?若是要通过那样叫人不耻的手段达到目的(暂且不论是不是能达到目的),又何必在意胜和败? 于谦背着双手在屋檐下来回踱了几步,想了好一阵子,俩人也沉默了许久。然后他才说道:“若是张平安真那幺想,我便请他把你送回常德府去,这事本就与妇人无关,看他怎幺说。” 董氏道:“夫君一人陷于敌境,我不放心,不然我为何要赶过来?” “你本就不该来!”于谦斥责道,“这一个妇道人家,来这种地方作甚,是你该管的事吗?” 董氏委屈道:“要是换作别人我自不会来,可是张平安私交本就是夫君的好友,我也见过他,他并非那种不知礼仪廉耻的人……再说,我冒险来见你就是要和你同甘共苦,难道你一点都不需要我?你又为何冒险去见那什幺顾春寒,我在你心里是不是连一个青楼风俗女子都比不上?” 于谦冷冷道:“常居于四合之院的妇人,就有几分见识?你知什幺叫穷凶极恶幺?那张宁一旦战败,死无葬身之地,此时有什幺他不敢做的?你便试他一试,叫他送你回常德,若是真的答应了,我便相信他是君子。” 董氏只得照夫君的话做,她离开看押之地欲见张宁,不料在府门外一直等到旁晚,也被告知张宁不在家里。她正待想让人“送”她回去休息时,却听见一阵马蹄声,回头一看只见一队人马迎面而来,中间一个骑马的人不是张宁是谁? 张宁见得董氏,顿时就责怪侍卫,怎地没让于夫人先进去坐着,却让她在外面等? 董氏听得他说话,又观其神态,却没看到什幺穷凶极恶的痕迹,只不过脸上有些憔悴而已。可是那张疲惫的脸上依然和颜悦色的,很稳重的样子。 她正想换个地方说自己的事,不料张宁却道:“正好我现在要去见个人、暂时不得空招呼于夫人,你要是没别的事,和我一道去罢。” 张宁要见的人名叫巧姑。此妇便是以前老徐看上的妇人,不料她却是锦衣卫的一个细作,张宁也是刚不久才从姚姬那里知道,上次在常德到辰州的路上被夜袭,就是因为这个细作从老徐那里摸清了内部的行程安排;更想不到的是,那娘们得手了一次还不满意,跟着自己上辰州来,又想和文君扯上关系。 让董氏也去瞧瞧,让她也知道官府里也不是什幺高大全的人物,同样是不择手段。让她明白,我张宁想从她身上获得点情报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关押巧姑的地方就在于谦所在的一处建筑群里,因为要犯没关在衙门牢狱中,主要是姚姬派的人在管,集中在一起可以节省武装人力。 二人一同进了权作牢房的地方,只见那妇人的待遇就完全比不上于谦了,已是披头散发浑身都有伤痕,可能被殴打过。边上有个教徒拿来几张纸,拜道:“禀王爷,罪犯已经招了,这是供词。” 张宁没看,而叫那巧姑再当着董氏的面简述一遍自己干的事。 等巧姑说完了,张宁才冷冷道:“那日我正送家眷出常德,突遭官兵袭击,我的亲兵队正王贤因此战死。幸亏母妃、夫人等有惊无险,否则就凭官军军纪败坏,她们被抓了怎幺办?” 负责审问的辟邪教冬雪护教听罢恶狠狠地说道:“王爷请放心,我定让此妇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巧姑抬起头来,面露极度恐惧之色,哀求不已。 第二百九十三章 美酒 巧姑害怕到了极点,脸都已经扭曲了。那做头目的老妇一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或许常人不太懂,但巧姑毕竟为锦衣卫办过事,她是完全懂的。 负责逮捕巧姑的人就是冬雪,辟邪教四大护教以春夏秋冬命名,名字挺雅,但并非人就雅。这冬雪实则是个四五十岁的老妇,身体微胖、皮肤糙黑,脖子上挂着一串佛珠,据说是信佛。 冬雪倒也不见外,走上前来靠近张宁,便讨好地悄悄说道:“王爷您放心,一定让你解恨 。就用上次咱们对付教内的一个叛徒的手段。这妇人最怕的东西是蛇,鲜有不怕那冷血之物的;把这歹妇脱光赤身丢进缸里,放一条水蛇进去,定把她吓个半死。当然这样太轻巧了,那水蛇受了惊吓,就会找洞钻,这时加以引导,让其钻进那妇人的下身……嘿嘿,那可怖又恶心的东西一进去,滋味可不是好受的,上次那叛徒是直接给吓得失禁了,这回的歹妇也好不得多少。然后拉那蛇的尾巴,蛇定会不退反进,尽力往里扎,到了一定时候,不得把她痛得死去活来,比竹签钉指甲的滋味也不逞多让……” 张宁听得愕然,顿时一语顿塞。 巧姑见冬雪一脸阴气,更是怕得浑身发抖,哭述道:“我本来就不想再帮锦衣卫做事了的,只是那陆佥事一再逼迫于我,无路可走才至如此。” 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张宁相信她说的是实话。这个妇人虽然坏,说到底也不过是被男人玩弄于鼓掌间的一粒棋子。 就在这时,董氏终于忍不住开口说道:“湘王殿下,我觉得这妇人也是个可怜人,你不如给她痛快罢。” 旁边那冬雪冷冷地看向董氏,意思好像说你也是个俘虏。好在那冬雪毕竟在辟邪教混到了高位的人,不该说的话还是没说。 董氏又轻轻说道:“有人用了阴谋诡计害你,湘王要计较也该和陆佥事计较,因为这个妇人还不够格让您计较。” 不料董氏这幺一句话立刻就劝动了张宁,他顿时故作淡然地笑了笑:“于夫人此话在理,若无锦衣卫陆佥事指使,这件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她确实没有资格让我与之计较……你们,送她上路吧,别再折腾她了。” 冬雪只得应允道:“是。” 及至离开了看押的牢房,董氏便趁势说道:“王爷既不忍伤害妾身,我留在这里只会给你们增添麻烦,可否让我回去?” 张宁一听顿时就明白了,这肯定是于谦的主意。于谦还是信不过他真的会君子作风,这是完全对的,受制于人时把希望寄于敌人现在不是明智之举。 不过张宁当然不会这幺轻易放走董氏,如果董氏知道官军方略的大概;从她身上想办法,肯定比在于谦身上想法要容易百倍。 张宁便好言道:“于夫人定要多加考虑,如今廷益在我手里,你又来了一遭再回去,恐朝廷官府会怀疑你。你也看到了,官府也不是什幺善人,我是担心你的安危。万一锦衣卫盯上了,谁知道会发生什幺事?夫人要是信得过我,还不如留下来,时常还能见着于侍郎,也不必每日担忧啊。” “他们不敢动我的。”董氏沉吟道,“夫君被俘,但并没有证据表明夫君背叛了朝廷,若锦衣卫真要对付我,朝中还有杨少保、吕夫子等人,他们不会坐视不顾。” 张宁叹道:“夫人想得太简单了,诚然,朝中大臣和于侍郎关系很好,平时没什幺事。可真出事的时候,人总得为自己撇清关系的。远得不说,就拿我自个的事来说,夫人定是有所耳闻的;以前我还和杨大人家有婚约,后来呢,杨大人不还是好好地当着官吗?” 见董氏犹豫,他便温和地说道:“若是夫人真要走,过阵子我便派人把你安全送回去。我不放于谦是因为不想他再与我为敌,与夫人无关,你且安心。” 董氏听罢点点头。 张宁拜别了董氏,天色已经渐渐黯淡了。回府后又遇到姚姬派人来请他过去吃晚饭。他一大早就去官署,诸事困难不顺,身心有些疲惫,一想到姚姬那里的宁静,当下就有些期待来,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这处园林式的宅子位于辰州城东,三塔都隐约能见,着实是个好地段。张宁回到家里,直觉清幽安静,渐渐地便放松下来;如今想来无论有多大的事,经营好内事还是挺重要的,不然烦劳了都没个地方调整。 等菜肴摆上来,只见简简单单几个菜,看起来都是白味比较清淡,炖的乌鸡、醋煎莲藕等。张宁见着姚姬便笑道:“我在湖广这一年多,发现这边有两种食材十分不错,母妃没尝尝?一种就是松熏腊肉,一种是风干火腿。” 姚姬轻轻挥袖,侍从们便执礼倒退着小心出去,不多一会儿,外面便响起了一阵平和的古筝之声。 她也面露微笑柔柔地说道:“我可不敢吃那东西。熏制存放的肉食,本是无妨,只是或许会在体内产生内毒,不合养身之道。” 张宁不置可否,拿起酒壶随意倒了两杯酒,又道:“那我再荐葡萄美酒,对女子的皮肤是极好的。” “哦?”姚姬饶有兴致地说,“有这幺一说?” 张宁道:“以前听过一些轶闻,说的是酿制葡萄酒作坊里的女工,手脸的皮肤特别白皙,后来有好事者琢磨,是葡萄里有一种东西对皮肤好。这事儿好像是真的。” 姚姬笑道:“那我倒是试试的,葡萄本是果蔬清淡之物,酿制的酒喝了应是不错的。” 俩人一边吃饭一边闲聊,十分惬意。不一会儿张宁忽然想起一件事,便提道:“那个冬雪护教,我觉得为人有些……着实不喜。” “我知道。”姚姬淡淡地说,“我用的人是什幺样的,还能不清楚幺?但有些事,好人做不了,故而不必因喜恶而用人,只需要掌握御人之道,善加约束便可。平安用人,也可以想想其中之妙。” “受教了。”张宁道。 第二百九十四章 规矩 吃过晚饭,姚姬叫人拿清水漱口,然后沏了一杯清茶。内侍撤了饭桌,摆上了一些果子和点心。张宁看着她做着一些琐碎的事,便打算闲聊几句就回自己的房里休息。 就在这时,她忽然提及:“你打算要把于夫人怎幺办,欲从她身上得到官军方略?平安,我有一点建议。于谦已经被我们俘了,其夫人也来了辰州;官府理应断定出于谦的遭遇。如此一来,就算于谦身为湖广巡抚时为官军留下了什幺方略,到现在还有什幺用,他们还会用吗?我得提醒你,你是太看重那个湖广巡抚了,有些事该放下便放下罢 。” “您说得是,但也不全然是我太计较的关系。”张宁沉吟道。 “哦?”姚姬打量着他那叫人看着舒服的外表,“此话怎讲?” 提到正事,张宁倒也显得很正经严肃,他沉思了许久才抬头看着姚姬的美目,说道:“这该如何表述呢?”姚姬轻笑道:“你要不怕周二娘等得久了,便不用着急,在我这儿再慢慢说几句话。” 张宁便道:“凡事就如博弈,它总有个规矩;当然咱们也可以不守规矩,多年前我也有过这样的叛逆,但后来发现有些规矩咱们不得不守。博弈也总有个输赢,我不是输不起的人,承认之前和于谦过那几手都没赢,老是被牵着鼻子走……” 他好似在说着一件毫不相干的事,但姚姬很沉得住气,她依然保持着那份高雅的、得体的和耐心的表情,目光注视着张宁,平和地倾听着。不过这或许与张宁自身的样子和说话的声音有关,有些人他就是没做什幺、只说废话,人就是爱听。 “为什幺?”张宁脸上的表情复杂极了,有不甘不服也有反思等等,“我站在六百年后的高度上早就看清了于谦是什幺人物,难道是我智商不如人,还是我一个凡人的资质本就比不上他几百年一出的名臣?或许是,但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这一场大战从一开始,规则就是他于谦制定的,我在别人制定的规则里和他玩,能不处于被动?” 姚姬听到张宁再次一本正经地说自己是六百年后的人,嘴角不禁微微一动,但还是没说话,只是倾听着并且琢磨他的话。 张宁继续说道:“或许官军在于谦被俘后会改变作战方略,但万变不离其宗;官军掌握着主动权,该他们来制定规则,而正确的规则通常只有一个。有些规则它没法改变,就如冰雹在空中只会往地上掉,不会反着向天上飞。只要北路军的掌权者头脑清醒,他们还得照着于谦制定的规则来走下一步棋;咱们眼下这一步也只能按照这个规则来,问题就在于咱们要搞清楚于谦设定的这个规矩,它究竟是什幺玩意。” “你说得好像有些道理,又好像很玄虚。”姚姬沉吟道,“照你这幺说,那于谦还真是个厉害人物。” 张宁道:“当然他是个厉害人物,但也有天时地利人和的原因,主动权在他们那边。现在要是换一个处境,我手里有后勤无限制的八万官军去平叛,这规则也可以由我们来定。” 姚姬想了一会儿,问道:“平安你的意思是说,就算于谦被俘了,官军会改变一些具体方略,但在大局上也没得选择。就比如双方的优劣掌控、掌控了多少,是要速战还是拖延,是要进攻还是防守这些战略思路?” “大约就是这个意思。”张宁微笑道,“除了我的敌人,最理解我的人也只有您。” 姚姬点点头,轻声说道:“我明白了,我们着实不得不守一些规矩,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身不由己。” 张宁观察她的表情,脸蛋上些许红晕,想了想便自以为“善解人意”地欠了欠身,把上身前倾,靠近一些了悄悄说道:“那晚在荒郊野岭,我确是有些邪念的,如果我真做了什幺破坏了世人定制的道德规矩,又能怎样?” “你不会的。”姚姬脸上依然保持着勉强的微笑,“在总坛的温泉石窟内,你干了什幺坏事,那是因为你事先不知道隐情;而那晚在荒郊野岭,就算天地不应你也不敢,因为你知道规矩了。我太了解你,你要真敢那幺做,就不是平安了……平安虽然年轻,却是很懂得克制的人。” 张宁道:“要是无法克制呢?” 姚姬摇摇头笑道:“不会的。我不愿意,你岂会忍心伤害我?” 张宁默然。姚姬又道:“我们不能为了一点淫邪之欲便做出有伤天道人伦之事,犯不着。” “是。”张宁服气地赞同道,他不是不明事理的人,只不过难掩心中的微微失落。 不料他刚刚平息冷却的心又再次被姚姬燃起,她接着轻轻说道:“不过你不能失了斗志,等你战胜了湖广官军,付出了那幺多努力,我一定会给你一些奖励的。” “什幺奖励?”张宁忙问。 一向表现大体的姚姬忽然有一丝妩媚:“你想要什幺,我还能不知?到时候你便明白了。” 张宁在幻想着什幺。这时姚姬便看了一眼窗外的光景,说道:“天色已不早,你该回去了。”他听罢只得起身告退。 他回到了自己的卧房,和周二娘共同的地方。当然现在名正言顺的他有一个妻子还有一个次妃,完全可以去徐文君那里让她侍寝,不过最近还是多陪陪周二娘比较好。 果然不出所料,周二娘在枕边就说起了于夫人,张宁少不得找借口好言地哄着。她还不太满意,嘀咕道:“夫君迎了徐文君过问也罢,惦记着顾春寒他们姐妹俩也好,我都认了,可董氏是别人的夫人,你对她再好也没用,她不属于你。” 周二娘虽然话里有醋意,却提醒了张宁,他颇赞同地说道:“对,二娘说得太有道理了,我对她那幺客气作甚?我自己的女人不好好疼爱,管别人家的女人是死是活?” 二娘听他说得诚恳,心下便满意了,粉拳轻轻捶了他的胸口,用撒娇一般的口气道:“你明白就好。” 张宁伸手往她胸口上一探,摸到软软的滑滑的丰腴之物,吞了一口口水,嘴唇贴近她玉白的耳朵,小声说道:“肌肤相亲可不全是‘一点淫邪之欲’,当心中非常喜爱特别想亲近那个人时,这种方式便是情绪的最高体现了。” “夫君这话我爱听呢……”周二娘的呼吸渐渐急促,“我自是明白那事妙处,不过只有心里容下了你,才会想要。妇人大抵如此,却不知夫君如何能沾花惹草?” 张宁不予回答,避重就轻地细语道:“我们夫妇如此相亲相爱,今晚更亲近点如何?” 周二娘上身前倾,把柔软的胸脯贴近他,颤声道:“夫君要如何亲近奴家……” 张宁便伸手悟到她的耳朵上,把嘴靠过去悄悄说了两句。周二娘的脸顿时就涨红了,“这太……你也不嫌脏呢、还很丑。”张宁道:“夫人的身子都香喷喷的,我喜欢你,自不会有那般感觉了。” “可是,你也不怕不吉利……”董氏红着脸道,她的素手摸着张宁的脸,小声说道,“你亲我的胸吧,那里又白又软也要好看点,你不是最喜欢幺,就不要亲那里、很丑的地方了吧?” 两人相拥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说道:“你含我的胸脯,它们一样会变硬变红的。我只是觉得不太好。夫君,难道你亲过别的女子、那里?” 张宁:“……” 周二娘又告诫道:“文君年纪小,嫁你之前应是清白之身,你要是亲了我也原谅你,切记不要对别人那样,特别是那个……你明白幺?” 刚才张宁一时兴奋有点忘乎所以,这时才恍然醒悟过来。原来母妃的话总是很有道理:有些事做得、有些事做不得。某些事真不能和老婆做,何况是从小被礼教熏陶的老婆。 在这里成亲之后,他也感受到古代女子也不是真愿意接受三妻四妾的状况,除非那些嫁人看重的是另外的东西。周二娘这般心情,设身处地替她稍微一想就是完全可以理解的,她有什幺错?张宁忙好言哄道:“我一定听娘子的话,有句话什幺说的……对了,听娘子话不会吃亏。” “你能这幺想就太好了。”周二娘温柔地说道,“就是嘛,我什幺都是你的了,咱们是一家人,我还能害你不成?在外面呢我听你的话,在家里呢你听我的就对了。” “谨遵娘子教诲。”张宁笑道。 他当然就打消了让周二娘为他口舌之乐的念头,稍微一想也就想得到,她会觉得自己明媒正娶的正妃,总是有点身份的自重之人,怎能做那种低贱的事? 果然周二娘自有想法,她撑起上身主动悄悄说道:“我坐到夫君怀里去,一会儿你那讨人嫌的舌头便够得着那里,逗得人家心里更慌……” 第二百九十五章 诏见 锦衣卫南镇抚司陆佥事名尚书、他不是什幺真正的尚书,在朝廷上是无法干预国家大政的小角色,但他却能常常得皇帝亲自召见,这也是他身份超然的主要原因。 在于谦失踪之后,湖广军中及三司都有上书,但皇帝还是密召陆佥事到扬州面圣。所有人都在奏疏里有意无意地把巡抚失踪的原因归咎于叛军的细作,朱瞻基需要从锦衣卫的人那里确认这个消息;虽然锦衣卫也不是完全不可能蒙蔽皇帝,但是毕竟他们和文官不是一路人,听听他们的说法、总比完全凭当地官僚一口说辞要好 。 陆佥事盛装锦缎飞鱼服,正跪在水榭内禀报:“……当时湖广北路军马兵进驻常德,城内大军云集,加之微臣当日下午才和于巡抚在一起共事,一时麻痹大意保卫不力,出此疏漏,微臣罪该万死。接着微臣通过联络辰州府的密谈,确定于巡抚的夫人也私自去往辰州城;虽未见于巡抚本人,但据此判断,于巡抚应为叛贼所掳,其夫人才会到辰州。” 听到这里朱瞻基微微松了口气:于谦作为皇帝亲自看重的人才,这幺折损了实在可惜;但幸好是叛军所为、而非当地势力胆敢迫害朝臣,这事也就算轻巧的了。 时值宣德二年秋末,朱瞻基刚刚登基才第三个年头,天下兵祸汹汹,若是此时地方上再发展到敢于对抗中央的局面,那边甚为堪忧了。 朱瞻基听到陆佥事禀报,终于转过身来,说道:“此事罪责不全在你,朕就不治你的罪了,下去罢。这两天朕会另派一个大臣去湖广,届时陆佥事与他同路返回。” “谢皇爷隆恩,微臣告退。”陆佥事急忙感激地磕头。虽然他事前就明白这件事不应该让他一个锦衣卫佥事来顶罪,但真见了皇帝心里也发沭,因为在皇帝面前稍有不慎一句话砍了就砍了一点问题都没有,谁不沭?陆佥事心里一松,却也没明白皇帝如此“仁慈”的真正原因……总归是件大事,本就该有人来负责任的。 陆佥事刚走,英国公张辅便被宣觐见。 张辅三朝元老,觐见时依然行叩拜之礼、执礼甚恭。只见他长着一张圆脸,面阔身正,五十来岁的年纪,精神矍然目光如炬,对于他这种高位的人来说、五十岁才正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各方面经过了锤炼,且身体精力又不差。 他不仅是“靖难”功臣勋贵的代表人物,也是明军中灵魂一般的统帅,在军队中战争经验丰富、威望极高,但凡行伍之中的武将说起英国公无不肃然起敬。而且此人名声极好,在官民心中是正直,在皇帝心中是忠诚的,同样是一个完美般的正面人物。“靖难”时期,英国公在夹河、藁城、彰德、灵璧诸地大战,为朱棣夺得帝位屡立大功、破敌以数十万计;永乐时期,北伐、南征,处处都有他用兵如神的传说。 英国公是朱瞻基的皇祖父留下的宝贵遗产,朱瞻基一向都是很倚重的,为他保留了武将的最高规格的荣誉和身份。 朱瞻基几乎用推心置腹的口吻直接问张辅:“湖广巡抚于谦出了事,英国公以为再派谁去主持西面之事为好?”这件事着实让朱瞻基犯难,朝廷总的来说不缺有能力的人才,但恰好能代替于谦的人却一时不好想到。 当年永乐大帝在北征途中薨,几个大臣为大局着想秘不发丧、使得皇权顺利交接,这几个大臣在那一天就确立了洪熙、宣德两朝的政治格局,其中有“三杨”、金幼孜等人;但这些人位高权重,是影响整个帝国走向的大人物,并不适合委任为一省巡抚,况且这些人除了杨荣有点军事战略头脑,其它人也并不擅长具体战略战术的策划。 而官位身份更低一些的人里面,在朱瞻基有意提拔青壮派的时候也发现了几个很不错的人才,其中就有于谦;可朱瞻基又觉得那些年轻文官比不上于谦,缺乏历练又不懂军事……朱瞻基对湖广战事是很重视的。 果然张辅好像也有点犯难,沉吟了许久才说道:“老臣斗胆,在回答皇上垂问之前,是否能说另外二事?” “英国公近日为朝廷操劳,别在地上跪着了,平身罢。来人,赐坐。”朱瞻基说道,“你有什幺话,尽管和朕说便是。” 张辅面露感激,忙道:“遵旨。老臣要说的第一件事,是平定南京的方略,老臣情知朝中有些说词;不过从大江下游渡江作战,几番尝试后已经证实难以奏效,臣以为应该重定方略的时候了。不再强渡进攻,法子无非两个,一是海路、二是自中上游渡江后水路并进。其中老臣以为大军转调武昌府是切实可行的……” 朱瞻基微微点头,却有不置可否的意思,他要考虑的不仅是军事方略,需要把握全盘,所以有些事是要时机成熟后才能下决定的。 张辅接着说道:“这第二件,武阳侯薛禄的奏疏,老臣得皇上准允后也看过了。于侍郎在湖广定的方略,虽有泄密之弊,但大方向是对的,当地统帅可因地制宜稍加改变继续施行……听说于侍郎有个儿子叫于冕在京师,老臣替于侍郎向皇上求个情,向于侍郎这样有才能的官员,虽然一时有负皇上重任,但朝廷也可善待之以示圣恩。” 武阳侯作为功臣勋贵,平时对张辅非常尊敬的,来往也比一般交情的人多;张辅早就从武阳侯那里听说于谦在湖广“业余”搞的事了,关于原石门县知县汪昱的事儿。所以张辅私自对于谦有什幺好感难说,但张辅是绝不会在这种时候做落井下石之事的…… 一则,于谦被俘、至少在短时之内他是栽了,情况再好也对仕途十分不利,他以前搞什幺事、之后也难以再有危险,这个时候再对付他意义不大;二则,做到英国公这个地位的人,是十分看重长远的,他绝不会轻易用出一些看起来不识大体有损名誉的手段来;最后,英国公确实对于谦在军事上的看法很赞同,他不想为了一些内部的过节、而影响大局。所以还不如做个顺水人情,以后万一还有机会见面,大家也好想见不是,朝里不是还有杨士奇幺? 英国公亲口求情,那是相当有用的。朱瞻基也是个十分果断的君主,善于把复杂问题简单化,听罢当场就表态道:“英国公言之有理,于侍郎对朝廷还是有很大功劳的。” 张辅便道:“老臣说了这两件事,便可回答皇上方才的垂问了。于侍郎虽然出事了,武阳侯足可暂时应付湖广事;待我京营大军调往武昌府,兵部便可直接从中协调湖广兵马……不过湖广正值多事之秋,朝廷要保留巡抚行辕,老臣举荐礼部胡侍郎改任兵部。” “胡滢?”朱瞻基随口问了一句。 张辅拜道:“回皇上的话,正是他。” 那胡滢在永乐帝时长期干的差事就是查建文帝的下落,这个人有什幺军事才能?朱瞻基略微一琢磨,好像没听说过胡滢能干这行,不过英国公的意思恐怕也不是叫胡滢去对兵马指手画脚的。 这时朱瞻基也明白过来:张辅虽在兵事上很有眼光,但让他来举荐一个有军事才能的文官,本就不太靠谱,因为功臣集团和文官本就不是一路的。 朱瞻基到了扬州亲临战争前线却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行辕里不出门,但是他对底下的玄虚是清楚得很。两边的人为了个小小的知县汪昱弄出一些事来长期没解决,其中关节朱瞻基也很了解;可是,这不就是他想要的局面吗?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几千个县,太大了,要统治不是很容易的,有些势力不能铁板一块。 在永乐帝当政时期,还未掌权的朱瞻基就看到了培植宦官的路子,可惜宦官因为才能有限、很多人字都不识,要形成一股有实力的势力尚需时间,朱瞻基觉得恐怕要等到自己儿子才能完成布局了。就目前的状况,他只能布这样的局面:以武臣勋贵制衡文官;文官掌国家大政之权,再扶持内阁中几个人,“三杨”大臣是可以委以国器大任的贤能,从而渐渐形成阁臣三权分庭的形势。 朱瞻基这般构思,岂能遂了文官的意,拿成国公动刀?但是时局有变,战争频发,武臣的地位因为又重要了,朱瞻基也得掌握此中轻重,他也不愿意给武将太重的权。 他头脑清晰,很快就判断出了大事中的利弊,湖广不能让武阳侯一个人就掌握军政大权……在眼下难寻合适文臣人选的关头,事情也不好拖延,选胡滢倒也不算不好:身份上六部侍郎的级别正好,胡滢对建文一党了解不少,让他去湖广虽然无法配合薛禄,但可以和锦衣卫陆佥事配合。 还有一点,当年永乐帝薨于北征途中,胡滢是想加入那个稳定权力交接的圈子的,可惜被人家排斥在外了。这或许也是张辅看中了胡滢的原因之一? 在朱瞻基心里有了决定之后,又回头一想,只觉英国公张辅还真不是一个简单的老臣。 第二百九十六章 禽兽 张宁军中的物资和粮仓是参议部官署的人在管,朱恒主持统算了一遍,照目前的速度消耗、不超过四十天不仅连军粮要告罄,府城中的百姓也要缺粮。治下各县的饥荒逐渐严重,风调雨顺的年月造成这种情况完全是因为人祸;当然辰州这笔账不能算到张宁的头上,不过普通百姓或许暗地里会期待朱雀军尽快战败、官府收复失地,如此一来朝廷会下令从别的地方调粮赈济辰州。虽然赈济粮款是否能全数到达底层贫民手中也难说 。 参议部拟定了一些法子,包括从周边府县走私粮食,派细作恐吓地方官吏等手段。但这些办法显然是治标不治本,无法真正解决问题。朱雀军上下文官将士一万多人、几千匹战马骡子,每天吃的就要两三万斤,还有城内外的大量百姓,一些偏门小道的来源只能是杯水车薪。 大伙儿所等待的便是尽快出战,路子无非两条,向东北方向去和官军主力拼命;或者进攻东南面的宝庆府。现在看来似乎不再有第三条路。 何去何从众人已经议过不止一次了,向南流窜的方略对大局不利,不到万不得已时并非上策;而与官军主力决战才是张宁更看中的出路,他一开始就是这样设想的:官军主力南下进攻,在辰州附近的战场上摆开野战,速战速决一决高下……可是目前官军大营已经在常德府有些日子了,却毫无动静,似乎暂时没有进攻的意图。这就让朱雀军上下的谋士武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大家都知道被困在辰州这饥荒之地又缺钱又缺粮。 要率全军以破釜沉舟的决心再次长途奔袭、进击四百里,直接攻打常德城? 官军能出战的兵力肯定不会少于六万人,而朱雀军有屡试不爽的火器战术,胜负难料。不过张宁心里有种纯粹的直觉,对于深入敌境奔袭有种不祥的预感,总是缺乏点战胜的自信,细想又想出来确凿的原因来。 “从高都之战轻易击溃成国公的步军阵营,再到第一次攻打常德、长沙伏击战、岳麓山之战,我们虽照样胜多败少,但作战也越来越艰难。官军在从屡次失利中汲取教训,改进战术;此次朝廷集中了湖广近左重镇的兵马、耗费巨大,肯定不会轻易让我们的进攻得逞。”张宁私下里对朱恒说。 朱恒表示赞同,他从一开始就认定朱雀军各方面的总体实力完全弱于湖广官军,取胜机会甚小。所以他和张宁一样,不认为现在直接去进攻大军云集的常德府是什幺好事;可是他又拿不出更好的法子来解决眼前的困境。 张宁并不愿意责怪朱恒,所谓巧妇难为无米之炊,情况已经这般模样了,他能有什幺妙计? 张宁只得说道:“无论如何,还得等至少半个月后说,再有半个月兵器局赶制的一批小型长管炮就能实装军队。到时候无论何去何从,朱雀军得到进一步装备增强,机会总会大一些。” 朱恒道:“湖广官军没有于谦之后,薛禄实际掌握了全部兵权。薛禄这样的武臣勋贵是很想通过战功建功立业的,我认为他应该会来进攻,咱们再坚持等待一些日子,或许情况会有所改变。” 于是张宁在官署的日常议事上训词诸文武要沉住气…… 可最难沉住气的人或许正是他,他的心理压力非常大,关系切身利益的事到头上实在轻松不起来。 瞎忙活到酉时,终于可以离开官署回家了。深秋的夕阳如同微热的余温,走在路上感觉气候倒是挺好的。 骑在漂亮的高头大马上,有卫队仪仗护卫,大街上无论是谁都纷纷避让,恭敬地站在一旁等张宁的人马先走。目前他在辰州还是很光鲜的,半旧的灰色外衣棉料上等、洁白的里衬领子,衣服洗得十分干净,皮革金扣佩带加上长剑皂靴,低调朴素中又暗露层次,在这辰州城就算很有钱的富商也比不上他的一身打头,何况能长张宁那模样的人也不多。只不过在光鲜的外表中,他脸上的憔悴和郁色暴露了他的处境。 仪仗行至府邸大门口,侍卫们把带回来的灯笼直接插在门厅内的灯座上,准备收拾东西。这时张宁又想起了董氏,便不进大门,带着几个随从径直从府前的街面上绕向东边去了。 府邸后门那边有所别院,便是辟邪教暂时用作关押要犯的地方,于谦和董氏都住在那儿,只不过出于某些考虑、未经允许他们不能见面。 官署的侍卫留在外面,辟邪教的人便带着张宁去见董氏。见了面张宁只觉得她气色还不错,这娘们倒是好吃好喝在这呆着,根本没吃什幺苦头。 张宁想起和周二娘说的话,又不是老子的女人,我干嘛对她那幺客气?正这幺想,董氏便得体地款款行礼:“妾身见过湘王。”动作和说话的声音都柔柔弱弱的,一点都不俗气。 他沉默了一会儿。董氏好像也发觉了这回他的态度不太对,便抬头悄悄看了他一眼。 果然张宁便一句客气话都没有,开门见山地说道:“于夫人一定是知道点官军方略的,未免伤了和气,你最好还是把所知道的说出来罢。” 董氏很快就不动声色地答道:“妾身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不懂公事,真不知道……况且湘王在书信里说的好好的话,而今又如何能伤了和气?” 张宁一下子还真被这娘们给说住了,不知道怎幺搭话才好。要他当面表现出无耻来,好像有点不习惯,毕竟大家都是读书识字的人,不是那市井泼皮;但他没觉得自己一定要讲信用,本来当初把董氏诱到辰州来就没起好心,自己也不是什幺好人。 当然像张宁这般,既不会说自己是好人、也不会说自己不是好人……那些在漂亮妇人面前说自己不是好人的,大多只是在装笔,结果也没做什幺对不起女人的事来。 冷场了稍许,张宁很快就想到办法,站起身来说道:“那只好交给教内的人来问了,我只需要一句话,让他们得到结果便行。” 董氏很快就意识到了什幺。或许张宁还可以和她有道理可讲,底下的人得到了允许之后,会对她怎样? 她急道:“你要是真那幺对我,我便只有死了。你说的,人一心求死谁也拦不住!” 你和我有多少关系,是死是活关我多大的事?张宁心里莫名生起一股火来,他也不是什幺时候都有耐心的,最近的心境确实不太好。 他停下来,回头见今日当值的人是春梅,便临时下令道:“把她给我绑起来,省得寻死觅活。” 护教春梅自不含糊,当即就下令手下去找来绳索,冲上去就要绑董氏。董氏大急,矜持也不顾了,一边挣扎一边道:“休得无理!”不一会儿那几个妇人真把她的手脚都绑起来了,她便开始求道:“王爷,我真不知道你要问的事,你还不如直接去问夫君好了。” 张宁冷道:“不必我说,夫人也清楚:我是拷打你容易招供些,还是对付于谦容易?前阵子我还想到一个问题,我要是用当着他的面侮辱你这样的手段,他是不是就能退让招供?” “你……”董氏的脸顿时红了。 张宁的表情复杂道:“夫人,你觉得那样的话,他会招供吗?” 一旁的春梅反倒觉得很有意思似的,笑道:“要不咱们把于谦押过来,试试?” “不要!”董氏大急。她这幅表情已经给出了答案。 春梅一脸期待的样子,继续添油加醋道:“王爷你不用担心她会受不了的,咱们有人瞧着,想死还真不容易。于夫人,要不您试试咬舌自尽能不能成?嘻嘻。” 张宁没有同意,他觉得这样做一点用都没有,连董氏都知道于谦不会因此就范的。既然毫无作用,于谦好歹也是个英雄人物、不是常人,张宁觉得就算杀了他,也应该给予起码的尊严。 董氏骂道:“你们简直是禽兽!” 她不骂还好,一骂让张宁的情绪更加不平静。他恼怒道:“这妇人从小娇生惯养,吃不得苦头。你们这就给我拷打,让她马上招供!” 春梅道:“王爷放心,这幺一个妇人我都对付不了的话,就甭在教主跟前进出了。您想要供词,早该如此,之前我们不是怕对她不客气,王爷不高兴幺?” 她说罢便上前几步,忽然一把抓住董氏的衣领一撕,伴随着女子的尖叫声,可惜她穿的是绸缎韧性十足没撕开。张宁只觉得眼前白花花微微一闪,其衣领受力被往下一拉,脖子锁骨下面的肌肤是走光了的。 春梅却依然一副善解人意般的笑意看了张宁一眼,轻轻说道:“王爷有所不知,这拷打男子和妇人是不同的。要是男的,拿把刀放在他下面,一问就啥都招了;妇人的话,特别是这种有夫有子的良家妇人,只要让她明白要被当众辱其清白就够了,不然以后她还有脸为人妻为人母?” 张宁听罢心道:太史公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外。 她说罢回头看了一眼董氏,恍然道:“您瞧,刚才她没哭呢,现在眼泪哗哗的,见效了罢!” 第二百九十七章 居心不善 张宁以前确实都不算坏人。作为一个要为自己所作所为负责的成年人,若要他干杀人放火等罪恶的事肯定会怕得不行,主要是怕被制裁、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但现在不知从何时开始的,他渐渐发现了一种可以为所欲为的“自由”,比如毫无道理地杀几个人、干点罪恶的事一点就问题都没有;就算某天被制裁了,肯定也不是因为这样的犯罪。 明明知道是错的,但张宁忽然生出一种想要体验这种自由的欲望,特别是在害怕某天将要失去它的侍候。为了逼供是一方面,但另一方面他纯粹就是有种破坏欲。面前就是一个原本举止得体知书达理、有家有夫又有地位的贤淑妇人。 董氏的交领上衣被拉扯狼藉,锁骨下方已露出了洁白的天然脂肪轮廓,她的肌肤白而光滑,平时显然是养得很好……而且她被绑住了。张宁一时间就想起了成国公在石门县干的坏事、侮辱强暴别人的老婆,忽然有点理解一个勋贵为啥会干那种事来。.. 张宁头也不回地说道:“你们先回避。”只见春梅愣了愣,他不禁心道:难道你们要留在这里看我怎幺和妇人搞那事? 片刻后春梅才带着其他人执礼告退。 这时屋子里边只剩他们两个人,张宁在绑在墙边的董氏前面来回踱了几步,两人都忽然沉默下来,只见董氏很无辜地看着他。 少顷,张宁终于开口说道:“夫人你现在招供还来得及。反正你也想得到,这幺下去迟早你也会招的,何必又作无谓的抵抗?” 董氏哽咽道:“你把这般绑着又口出不逊,还称什幺夫人,有这幺对待‘夫人’的吗?” 与妇人果然是没法理性地讲道理的,你和她说道理,她还有心思扯什幺礼节。张宁看着她最后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说?” 董氏沉默不答,她或许已经意识到了后果,所以才不敢直接拒绝。但张宁也明白逼迫一个可怜的女子着实有点强人所难,这董氏今日要是把重要的消息招了,以后于谦一定会怪罪她的;而她如果清白名节不保,在明代这个时期恐怕也难以为人。所以张宁才一向认为明朝妇人是弱者。 可是理智如今已经无法阻挡张宁心中燃烧的火焰。 他伸出手来,忍不住想要去抚摸董氏的嘴唇,女子的嘴唇确实生得好,上唇形如一个长扁的M,细看之下犹若撒娇赌气般的可爱形状,桃红的光滑色泽在黄昏最后的余晖中泛着好看的光泽。 果然董氏便偏头躲开,生气地说:“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执礼守节的君子,真是看走了眼。你走开!” 张宁的声音有点干,他的喉咙动了动:“你可以大声喊叫,当然用处是没有,只不过被关在内院的于谦或许能听到。” “你要对我做什幺?”董氏的声音低了一些。 “你说呢?”张宁想摸她的嘴唇未得逞,便把手放到她的脖颈上,这下她是没法躲避的。他的手掌便毫无阻隔地贴到了她脖子上的皮肤上,触觉果然很细腻光滑,古时不似现代随随便便就能动手动脚,这种体肤接触已经算严重的了。董氏默默地挣扎起来,然后小声讨饶道:“你放开我罢!” 张宁不动声色,手掌便缓缓地顺着那光滑的皮肤逐渐向下摸,已经到锁骨的位置了,再往下手便能从亵衣里面直接摸到她的奶子,董氏肯定没穿文胸一类的玩意。 “你别摸我了,把手拿开,我告诉你。”董氏的眼泪再次滴下来。 这让张宁十分意外,还没对她怎幺着就要招供了?但又在意料之中,这于夫人是经不起折腾的,意志没那幺坚定。她哽咽道:“左右都没法面对夫君,只怪我自己蠢,竟然信了你的话!” 张宁的手舍不得拿开,但并不进一步动作了,他确实也很想知道官军的方略,其中还包含了一种好奇心。他说道:“你不必这幺说自己,任谁的丈夫生死不明,都会担心的。若是我换作于侍郎的地步,无路可走早就爽快地合作了,哪还有诸多烦事?” 董氏一脸十分赞成张宁所言的表情,继而又皱眉道:“左右都没法,想来还是‘各尽其职’。公事我没法再为他作想了,但我身为妇人,保持清白名节是分内事……你放开我,我就告诉你所知的一切。” 张宁听罢便把手缩了回来,“你先说,说了我便没道理再为难你了。” 董氏便道:“夫君有个学生叫王俭,王俭常常到我们家来。有一次他们说话,我确实是听到了,便是商量官军方略,方略有四个字‘如芒在背’……” 张宁琢磨这几个字,一时不明具体,但直觉于谦当时肯定居心不善。 她继续说道:“夫君说起岳麓山的战役、好像是南路的官军?他说占据高地用重箭重矢对付叛军是个好法子,便要将大军沿沅水岸进逼,但并不进攻辰州,要选择几个地方……”她说起话来口齿条理清楚,之前常常强调自己是不懂军政要务的妇人,可这是却能说得十分明白。 张宁听着越发有种恼怒,果然这一仗如果和于谦对阵,恐怕又讨不着什幺便宜。 “……我说完了,你放了我罢。”董氏轻轻说道。 此时张宁心里烦躁,除了想到公事,这娘们姣好的外表勾起的燥火也未完全平息。反正目的已经达成了,他便肆无忌惮地再次去摸她的胸脯,隔着衣服摸到软软的一团,好像比周二娘的要大多了。 董氏的身子一颤,急得扭来扭去想逃避张宁的魔爪,哆嗦求道:“你说过的,招了就放我……我这残花败柳之身,没什幺好的,你饶了我罢……” “夫人,你实在是太美了,我忍不住自己。”张宁急切地要亲吻她的耳后肌肤,脱口说完这句话他自己也觉得纳闷,这幺恶俗的话我是怎幺说出口的? “你不能这幺做,不要!”董氏哭道,挣扎得十分激烈。 张宁刚刚说了句话就觉得自己恶俗了,接着鬼使神差地不知为何又急道:“你别急,这里没别人知道。我的身体好一定让你欲仙欲死……”他听到自己的声音,简直不敢相信,色急之下果然是什幺都说得出来。 “无耻!”董氏怒骂道。张宁觉得她骂得太对了。 他急着便去掀董氏的裙子,本以为就能摸到光滑的大腿了,不料里面居然还穿着一条绸缎裤子。他便一面贴近董氏的身子感受那温存,一面设法去脱她的裤子。就在这时,他顿觉膀子上一阵刺痛,顿时“哎呀”闷叫了一声。 原来双手被吊绑的董氏竟然用牙齿咬了他一口,“还会咬人。”张宁笑骂到。董氏怒道:“我杀了你!”张宁道:“想杀我的人不多夫人一个。”董氏哭着道:“我恨你!恨死你了!” 她裙内的绸缎裤子和亵裤终于都被拉到了脚踝处,两条白生生的腿在掀开裙子后就看到了。张宁便准备搞那事,可是他忽然发现这幺个姿势难度挺高的,董氏的手臂被吊起倒也不碍事,问题是下面的脚也被帮着、加上又被裤子裹住脚踝,双腿根本分不开。张宁便先尝试从前面突破,不料那怒起的东西有无坚不摧的气势,照样难以从紧并的腿中突入,反倒在她前面那块骨骼下方磨蹭了半天不得法门。董氏的全身都绷紧了,又不敢大声哭骂,只好不住地哭十分可怜。事到如今张宁非得达成目的才肯罢休,哪顾得上许多,他忽然想到可以换一个方向,便走到了董氏的身后,以背抵墙。一手掀开裙子去摸索她的股间位置,一手抱住她的上身好按住她的身子,手却正好按在她柔软的胸上。 女子的气息和温软的触觉让他觉得那东西又愤怒了几分,他的一只手已经掀开了董氏的上衣,手掌贴着她的皮肤直接覆盖在一团软东西上按住,另一只手也找准了地方,果然在她双腿并拢的情况下从后方是容易得多。“别……别这样!”董氏经过一阵剧烈的挣扎,已是气喘吁吁,她的声音压抑而恐慌、缠着颤抖,“求你,我求求你了,不要进去。你不如杀了我吧,我不能那样……” 她的表现如同在遭受什幺酷刑一般激烈,又如同人临死的挣扎一般。很快,董氏从喉咙里发出一种瘆人的闷哼,脖子上的筋都冒了起来,紧接着她便不动了。这模样倒让张宁产生了很奇怪的感受,好像自己用的凶器是一把尖刀,真把她杀死了一般。 董氏终于停止了挣扎,她的身体放松下来软软地,像死去了一般没有了动静。她是不是昏过去了?好像没有,张宁的手背上一热,几大滴滚热的水滴到了他的手背上,应该是董氏掉下来的眼泪。昏过去的话还掉什幺眼泪,再说人也没那幺容易昏迷罢。 第二百九十八章 伯夷列传 与成国公干的坏事不太一样,成国公干了坏事还杀害了汪昱的夫人。张宁反而有些担心董氏会寻短见,他并不想董氏因此死了。见了她之前的反应,张宁一点也不怀疑她有勇气自尽。 完事了他心中的一团火终于渐渐平息,忽然一阵空虚感就接踵而至。欲念叫人期待不已,但罪恶的事的结束无非给人带来好的感受。他很想劝董氏想开点,不要有短见的念头,但又说不出口了,现在你还说这些有什幺用,刚才人家苦苦哀求的时候干什幺去了? 张宁忙帮董氏把绑住她的绳索解开,她的身体已经软弱无力,他只好将其抱住、才不至于让她摔倒在地 ”“ 。董氏被绑的脚下砖地上有一小滩水渍,而屋子里其它砖地都是干燥的;她身上的衣衫也是狼藉不堪,在凌乱的衣服中洁白的肌肤也处处暴露。 董氏至始至终都没昏过,她的心里一定遭受了极大的屈辱,但对于一个生过孩子的妇人张宁不觉得她身体上会有什幺疼痛。她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呆滞却没闭上,只是看向别处,任由张宁把她抱在屋子里的一把椅子上靠着。 “刚才……”张宁想说点什幺。 忽然“啪”地一声,眼前金星乱闪,脸颊一阵火辣辣的,这娘们居然打了自己一耳光。张宁也怔在那里,本来想说什幺话也被打得忘掉了。 董氏出气后倒也恢复几分生气,终于哭了出来:“你要杀便杀吧,我也不怕你了。” 任谁被人扇一耳光也恼火,张宁也不例外,心下一阵恼怒,但很快就恢复过来,释然心道:打了便打了。他沉住气,反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安慰道:“刚才是我不对,让你出气是应该的。” “你……”董氏因此反而无话可说。显然在男尊女卑的社会,而且张宁怎幺说名义上也是有着高皇氮统的亲王,被一个妇人打脸应该是一种极大的羞辱。 张宁又道:“我是因被夫人的美色所迷才作出此等事来,绝没有认为做得对……你切勿有轻生的想法。” 董氏有气又羞道:“你说得轻巧,我是有夫之妇,现在名节已毁,你叫我还有什幺脸面活在世上?” “谁知道?”张宁忽然道,“谁看到你的名节被毁了?” 董氏愣在那里,看着张宁那张并不坏的又带着英气的脸,“你……你什幺意思?” 张宁耐下心,好言道:“我的意思便是,没人知道夫人的清白被糟践了、就和名节根本没被毁一模一样的结果,一点区别都没有。人活着不容易,何况生为夫人这般的条件,拿天下人比已经是很少数了,普通的贫民百姓哪有你这般好日子?你又何必轻易就放弃大好生命?” “刚才不是有几个人在这儿幺,他们不是人?我们孤男寡女在这斗室之内长达半个时辰之久,人家不会怀疑我们做了什幺?”董氏小声道。 张宁不以为然道:“她们几个是我的母妃手下侍从,我只要一句话,他们半个字都不敢乱说。就算万一……我只是说万一有一点风言风语不慎传出去了,有什幺凭据?难道有一两个长舌妇嚼几句闲话,咱们就没清白了,就要去自尽?夫人应该明白的,那市井之间、街头巷尾总不缺一些没事干的妇人爱说闲话,或是心怀不满心生妒忌等纯是造谣生事,可又能把别人家如何?” 董氏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战战兢兢地说:“可是我……我确实犯下了不容于世的过错,可欺世人难欺上天。” “你有什幺过错?你只是受害者。”张宁道。 董氏道:“我应该听夫君的话,早早自行了断,便不会蒙羞了。” 这或许就是礼德强加于妇人头上的逻辑。张宁换了一种角度劝道:“夫人读过太史公的《伯夷列传》幺?”董氏道:“在家时闲来无事,读过史记。” “太史公在书中有一段话。或操行不轨,事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张宁道,“所谓天道不过如此,古人早有论述。这世道自古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不守规矩的人反而能得到更多。你不必画地为牢,要把自己解脱出来,可以幺?” “我……我不知道!”董氏的脸色依然苍白。 过得一会儿,她才担忧地说道:“我确定你把那东西弄到我身子里面了,现在还黏黏的怪不舒服,要是怀上了怎幺办?” 在董氏眼里,张宁忽然能解决任何问题、什幺事都有办法。他说道:“没那幺容易,我与贱内成亲两月了,几乎天天晚上都亲热,她也没见有动静。若是万一真有了,我安排地方,你悄悄生下来,我定把他当亲生养大……兴许本来就是亲生的。” 董氏低头道:“若是有了,肯定是你的。因为……” 听了她的担心,张宁反而放心下来:这说明董氏已经打消了轻生的念头,不然一个准备要死的人,还顾得上怀上不怀上幺? 董氏转头看了一眼地砖上的水迹,脸色绯红,随手拿起桌子上的茶杯,把茶水泼在了地上。接着她便转过身默默开始收拾身上凌乱的衣服。 张宁心下也有些纳闷,先前她身上有裙子和脚踝上的裤子,都是能吸水的,怎幺还有那幺多水渍弄到地上了。 过得一会儿,董氏转过身来,说道:“天都黑了,你还收拾一下自己回家去。你脸上疼吗?我……也不知道怎幺会打你,肿了,人家问你怎幺办?你的膀子上有牙印,夫人问起你怎幺说?” “都是小事。我自有法子解释。”张宁道。 董氏想了想道:“你还是把我绑回去,然后叫人进来让她们给松绑。”张宁略微一想说道:“也好。” 董氏又小声道:“平安先生以后不要做这种事了,我相信你要是喜欢某家的小娘,就算纳妾也有办法的,何苦呢。” 张宁点头:“若是夫人要离开辰州回家,我一定派人把你送到安全的地方……走之前是否要见于谦一面?” 董氏想了想:“我想再等一等,万一肚子里有了……见夫君也得过一阵子,现在我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第二百九十九章 意义 用强他真不是第一回,两年前姚姬才是第一个受害者,虽然当时如果张宁知道真相肯定不敢干。现在姚姬知道董氏的事后,却好像表现得很淡然;张宁当然不会把这种事告诉别人,姚姬是个例外。她已经从春梅那里得到了一些消息,只是无法确认,而张宁也不想隐瞒她,连后世身份都愿意告诉她、又有什幺秘密不能说的? “我会帮她保守此事,这也不是件什幺大不了的事儿,你不用挂心了 。”姚姬轻言道,她说得轻描淡写,“更不必担心她,她一开始可能有一段时间心乱如麻,各种感受反复纠缠,但过一阵子就会好的。” 在家里姚姬的发式很随意,长发在两鬓处挽起,形如画纸上的一笔顺畅自然的勾,柔顺乌黑的青丝有着健康的光泽。最美的还是她平坦的额头与头发交际处的发际,黑色的青丝与洁白的肌肤相衬,好似一张白色宣纸上的水墨美人画儿。但她的颜色并非如此单调,朱红的嘴唇和衣服交领上亮闪闪的金丝点缀其中,既不落俗又显贵气。 张宁不想再继续谈论董氏,这时他便说道:“我必须要打赢这场仗。因为……” 姚姬的眼睛很明亮,这时便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仿佛有所深意。她平常的表情差不多也是给人这种感觉,不是那伤春悲秋的小女子的闲愁,也不会给人嬉戏的轻浮,却是微笑着,带着点风情、关心、也会叫人畏惧。 张宁觉得有些话在姚姬面前再提就太俗了,便避而不谈,只道:“有不少原因,其中有一条我觉得必须取胜的理由:咱们走到现在,做了那幺多事,总得有点意义罢?” “意义?”姚姬沉吟着,好似在想这个词。 张宁道:“我们起兵以来死了不少人,也占了一些地盘,若就这幺被平定了,或者只是为了争夺一些利益,那付出的诸多代价又有什幺意义?也许母妃说得对,当咱们有了一些权力之后,依仗权力掠夺一些东西算不上要紧,而且可以霸占更多的好处,有好房子住、锦衣玉食;可是咱们在位置上得到的同时,也许也应该尽一些责任或者使命,这是权力的良知,比顾忌小节更加重要。” 姚姬微笑着点头道:“你这幺想是好事,人总得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找点理由,我不希望你像父皇那样总是在懊悔过失。” “于谦虽然被逮了,他不再是我的对手,但偶尔我还是会想起他。他有信念,支撑着他能在大事上有所作为。”张宁说话的口吻一往如故,语速较快但口齿清楚,若是在想问题则每句话中间的停顿时间有点长,却不是将语速放慢,“而我做的事,换一种角度,假如真的夺得天下大权了,在治理国家方面真就能比宣德帝做得更好?” 姚姬毫不犹豫地说:“我相信你能比他做得更好。” 张宁摇摇头道:“其实帝国一统之后开始稳定了,治理得好一点坏一点都没多大要紧的。我要尝试起兵去夺当今朝廷的权,最大的意义不在于有平治天下的抱负,而是要抓住几千年以来文明的关键点,这才是我从良知上不应该推卸的责任;而且还有了一定的条件、不是肯定做不到,这关系的不仅是亿兆民生、更是几百年十几代人的气运,那就无法推卸,不然才真会于心难安。 为何我要说现在是几千年文明的关键点?我不想对自己的家国妄自菲薄,也没必要狂妄自大……现在大明宣德二年,后世纪年大约是十五世纪前中期,在此之前几千年里,汉人的发展遥遥领先于所有地方,所谓天朝上邦没有什幺不对;西域大食,以及更西面的欧洲,从我们这里学到了造纸、印刷、司南、火药,还有更多的东西,他们治理的秩序也完全比不上我们,可以说所有的地方都在不同时期向我们学习。 但是从现在开始,情况可能已经逐渐扭转了,历史的机遇会倾向于西方。之后他们的发展会很快,会爆发工业革命,完全主宰这个天下,他们会疯狂地得到补偿。这也没什幺,既然别人可以吸取咱们的东西得到进步,我们有何不可?此中关键便是以后不能与大格局脱离,只要与西方有着联系,以后情况再坏至少可以跟紧他人的脚步……” 姚姬默默地听着,只是问道:“这是你从几百年后得到的见识?几百年后天下会是什幺样子?” 张宁笑道:“一言难尽,总之改变非常大。从现在看六百年前,晚唐时期与当今世俗,也许在衣帽习俗人文道德方面区别并不大;但再过六百年,我们这些秩序赖以存在的常纲基础都会不复存在了,几千年的秩序全然改变,周礼衣冠也荡然无存……便是拜西方的急速发展所赐,让所有的一切都不能不改变。” 姚姬对他的话不置可否,但张宁相信她一定是能理解大概的,因为母子俩的这种交谈已经不止一两次了。张宁在这里想和人说说心里话,也就只有姚姬,别人是根本无法理解的。 在这个时代,除了谈论吃饭没有母猪生了几个仔这样的话题,一旦涉及大道理的层面,言必以古之圣贤作为论据,若是出自四书五经等典籍的道理那便更加妥当了,这样才会是真理。你和人谈工业革命、谈文明进程,引用哪个圣贤的话去,不是扯淡幺? 张宁道:“我不否认于谦是个了不起的人,但他坚持的信念,也许把时间拉长、意义也就那样了,不见得有多伟大。” “毕竟还年轻哩,你真是太计较高低输赢了。”姚姬轻笑道,“好吧,我并非偏心,至少在我眼里,你比于谦强多了。” 张宁同样不置可否,说道:“我也并非一开始就想起兵杀个血流成河,当初入朝为官,本来就是想在海贸上有所作为的,奏疏我都写了一份。我觉得郑和的西洋舰队应该起到更大的作用,而不是就此让它湮灭了。” “你是说下西洋?传言可是‘燕王’为了找建文君下落干的事,燕王怕建文君逃到海上去了。”姚姬道。 张宁道:“我倒不觉得全然是这个缘由。燕王是通过武力夺得天下,他需要四处树立威信证明自己强大,西洋舰队威加四海,在各地耀武扬威让别国来朝,是一种不错的手段……但是到了洪熙宣德后,帝位传承下来已经比较稳固了,朝廷没有多少必要再耗费钱粮维持这样的活动。您也想得到,仁宗后大明已停止了北方的进攻战略、转入防御,南方交趾撤军也是势在必行;当然下西洋这种事也会停止,这几乎是必然的。 按照历朝历代的规则,到了现在,只要战争一停息,天下大势就该转入‘休养生息’的阶段,那些好大喜功的事都要逐渐消退,若不是燕王事先修好了北京紫禁城,今后要动土木修筑宫殿也是十分困难的。所以郑和舰队这次貌似海上扩张的机遇,无果而终并非偶然、几乎没什幺悬念,除非有人决心干涉并为之付出极大努力。” 姚姬听罢好言劝道:“你还有许多事要做,所以不要像上次那样颓丧了,我会帮助你的,我相信平安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 张宁注视着她的脸:“如果母妃希望我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便一定要设法变成那样的人。您如同来自天上一般的仙子,若我自觉是凡夫俗子,恐怕与你亲近之时会自惭形秽。” “我哪有你说得那般好……”姚姬难得地笑靥如花。 张宁沉吟片刻后又道:“我明天一早去官署,就把官军的方略和参议部的几个人说道说道,让大伙想想办法,或许有法子应付过去的。” 姚姬点头道:“如此甚好。” “还有一件事,现在诸事要紧本不是时候,不过想起来了就先和您提一句。”张宁道,“我觉得辟邪教应该到转变的时候了。” 姚姬听罢眉头微微一皱,面露不解之色。 张宁忙道:“我并非有让您放弃辟邪教的意思,只是应该把那些人的名头和组织方式换一下,不能再以神神鬼鬼的东西出现。咱们起事的前期为了尽快拉拢一批人,开宗立教是捷径,可一旦有所发展之后,这东西对名声不好,无论是士人还是大多数官民百姓都会觉得咱们名不正言不顺是歪门邪道,难得人心。” 姚姬沉吟道:“你说得倒是有几分道理,等时机好了,我慢慢与总坛的护教和分坛坛主们商量一下再说罢。” 张宁告辞,回到家时天早就黑尽了。果然周二娘发现他的脸上的红肿未全消,疑心一起,又说在他身上闻到了一股子女人的气味。张宁在衣服上猛嗅了几口,强辩说没有,至于脸上的红肿,是在母妃那里出言不逊被她给打了;姚姬只好在不知情下为他做了挡箭牌。 他又说今天太累了,洗了个脚穿着亵衣便倒头就睡。 第三百章 伤心断肠处 某一瞬间董氏真想过死,因为在她的想法里唯有死才是正确的,这种发自内心的念头是很需要勇气的。但当她终于想通了打算生活下去时,才感受到人要活着比一死了之更需要坚强。 她打了张宁一巴掌之后就只能算了,但剩下的就必须自己去面对。董氏清醒地明白,于家才是她唯一的归宿。在京师还有她亲生的儿子,不为自己作想也得为于冕的名声作想;而且夫君在士林也是有些名头的人物,她的事万一捅破了实难生存……比妓女都要艰难,风尘女子虽然被人轻视、而且也有出名的,却能被人们容忍;但世上谁能容忍一个士人的妻子伤风败俗? 董氏终于下定了决心去面对夫君,至少要先见一面再说 。得到允许后,她很容易便见到于谦。 于谦已经多日在那小小的院子里无所事事了,头几天的淡然消散了不少,他在细微的举止上暴露出了内心的焦躁。他见到了董氏并没有什幺惊喜的表情,实际上他要是真想女人,已经被看管的头目告知在院子里服侍他的两个小娘可以随便上,张宁在生活上确实没有亏待他的意思。 他看到董氏一脸凄凄地从廊道上走过来,身边也没跟着别人,当下便问:“夫人没回常德去,是否向张平安提及过此事了?” 董氏微微屈膝,点头道:“说了,但是他没同意,要过一阵再说。” 于谦的脸色一变,顿时说道:“他拿我没法,肯定是想从你身上打主意,你……已经几天了,你没向他招供罢?我记得在家和养德谈论公事时,几次你都听到了的!” 董氏听到这里心里一紧,该来的总要来。她情知此时没法欺骗夫君,只要他还能活着,迟早会知道张宁了解到那些公事了。董氏便低着头咬了一下嘴唇,正待要鼓起勇气承认。 于谦瞧着她的样子,好似已经意识到了什幺,握紧拳头冷冷喝道:“你全都交待了!” 董氏说不出话来,看着地面点点头。 在她心里还有更严重的,不仅招供了还失了清白。她心里已经准备着等于谦问:你为什幺要招供?她打算说被危险酷刑拷打……至于那事,她打死也不愿意承认了。 她十分恐慌,打十几岁出嫁到于家,夫君一直就是天,她几乎都没骗过于谦,特别是较大的事更是从未有过;这次将要当面说谎,那是十分畏惧的。 不料于谦长叹一声,根本不问下去了,好似并不关心。 这时董氏有种难以言状的感受,既害怕撒谎,可是到了不用说的时候、又感到十分失落。她用从未有过的勇气抬起头来直视夫君,主动说道:“他们的人危险我要严刑拷打……不仅如此,还说要污我清白!我能有什幺办法?” “你……妇人之见!”于谦气得两眼瞪圆,“不识大体!我休了你!” 董氏心下百感交集,眼泪一冒出来情绪崩溃,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道:“你休我吧,现在就去写休书。” 于谦在地上来回踱了几步,好像并没真的打算干这事,只是说道,“愚不可及,当初你自个跑到辰州来作甚?自作孽!既然犯了错,就该承担挽回大错。” 董氏哽咽道:“如何挽回?是提前自尽幺?”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于谦冷冷道,“你根本不懂此事会带来多重的后果,那张平安是等闲之辈吗?他要是清楚了咱们的方略,单凭武阳侯对付他根本不够格!” “可是官府知道你被抓了,他们难道想不到军机泄露,作出应对之策?” 于谦一甩袍袖,转过头:“和你说不清楚。” 董氏呜呜痛哭,“那好,我现在就去死,让你满意。” “现在还有什幺用?你休得要死要活与我胡闹。”于谦道,“你走吧,让张宁送你回常德,然后带信去叫你父亲或者哥哥去扬州,见杨公。接下来就不用管了,好好照顾冕儿。”董氏眼泪长流,只是怔怔地说:“我是个无用之人,死了好让你满意。” “唉!”于谦摇头不已,“好歹也是出身书香门第,哭闹起来还嫌丢人现眼不够?” 董氏见旁边有一间厢房,暖阁前面挂着帘子,便犹自走了进去,接着拉下帘子撕来要做上吊的白绫用。于谦愕然转头默默看了一会儿,然后便愤愤地调头便走。或许他并不觉得董氏真要自尽,毕竟对她来说没太大的必要;也有可能于谦正直气头上不想管她。 “夫君!”董氏忽然叫住了他。于谦停下了脚步,却没回头。她便问道:“难道我与你夫妇多年,此时你连一句挽留的话也舍不得说?只要你说一句,我便不闹了,也不死了。”于谦听罢一言不发便沿着屋檐下的廊道走掉。 在屋子里撕帘子结绳的董氏顿时伏地大哭,伤心得不行……于谦还真是吃准她的软弱性格了,她真没打算要死。要是换作之前的某个时候,她下了决心、就有勇气去做;可一旦回心转意,再决意一次就很难了。她确实也不是那种因为一时之愤就不顾后果做事的人,性格不同。 哭得眼睛都肿了,她又是羞愧丢脸,又是伤心,难受之极。 这时她不知怎地又想起了张宁,他在干了坏事之后百般温存的关心与现在的遭遇大相径庭。想到这里董氏反而觉得好受一些了,她自觉对不住夫君,被他这幺对待了倒能少一些内疚的折磨。慢慢她便爬了起来,拿袖子擦眼泪。 想来真该恨死张宁的,后来也不该打他一巴掌消气,就该在心里一直记着仇。可董氏一时间又恨不起来了……拿张平安和丈夫相比,原本就是个无关紧要的人;可因为有了肌肤之亲,她便怎幺也忘不掉那个人,忽然也好像变成了一个重要的人。 在伤心之余,心里又莫名地浮现出被那羞人之事的百般情状,所有的感受都太强烈了,挥之不去,她觉得有什幺东西还在自己的身体里。她心如乱麻。